162.番外4:無盡的河流【下】
那是在妖族的傳奇女皇「病逝」之後——
新皇低調地接任,而乍聞此事的妖族軍部亂了三天,幾乎要兵圍禹都的當口,新任太輔王孔桑出來勸服各部將領,勉強穩定住了禹都的局面。
但白皇死訊傳開之後,矮人祖陸與精靈祖陸陸續生亂,獸人族暗地裡聯合了現精靈新教首領愛爾柏塔進行了全面反攻,在海峽發動奇襲,一度直入原精靈教廷腹地。在幾乎復國有望之時,愛爾柏塔公主在陣前突然為一發冷箭穿頸而死,西教教廷殘部飲恨於此。
當時精靈戰術得當,妖族岌岌可危,事發於教廷舊址城門開門的短短几息間,誰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後來隱約有人傳說妖族的新皇曾經在那處神不知鬼不覺地停留過幾日。
而後的三年,因白皇聲名太甚,許多大小勢力企圖刺殺新皇以上位,無不失敗。
漸漸地,暗地裡的人終於察覺到,那位在白皇的統治時代不甚起眼的新皇,是怎樣一個殺不死的鬼魔存在。
誰也想不透新皇到底想做什麼。不荒淫不暴虐,亦不勤政進取,而一旦有人妄圖觸碰白皇留下的如『廢奴制』一類的制度,新皇只會送他一杯三更招魂酒。
閻羅要你三更死,五更漏斷人入棺。
原妖族六姓貴族在一系列妄圖恢復封國制而斷手斷腳之後,終於認識到——暴君的接任者依然是個暴君。
接下來,打著「新皇逼死白皇篡位」旗號的「忠臣遺黨」們又開始在底層的愚民中宣揚其「正義」,金字招魂幡搖上一搖,歷史抹上三層濃妝,饒是劇本偷換,一出勾心鬥角的大戲又粉墨登場。
眼前這位,似乎也正是某個入戲已深的看官。
白嬰又是何等地聰明,一個錯將安琢認錯,加上『復辟』這兩個字,腦子裡頓時上演了一出魔盒續集,立時看那人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十多米外和那人對峙的安琢道:「你看到了,現在這個地方對你來說是個陌生的新環境,而且按你的體質,離開這片建築的保護範圍內,你會很快被這裡的空氣雜誌腐爛掉肺臟。我會給你考慮和平對談的時間,嗯,一分二十秒。」
所以他要是不在一分二十秒之內考慮好你就讓你後面那群火箭兵向他開炮嗎?!
戴老師內心崩潰了大約兩秒,咽下一口老血,按他對安琢的了解,剛剛那段在別人聽著完全就是威脅的話按他的標準就已經很溫柔了。所幸劫持他的那個人也不是沒有腦子,知道自己的人質抓對了,手上那節堅硬的碎燈管尖一直戳在戴小正的太陽穴上,目眥欲裂地瞪著安琢。
「讓開路!憑你們這些身手,我就算是死也能多帶走幾個!」
研究院的緊急事項談判專家呢!
內心這麼哀嚎著,戴小正的腦海里不禁迴旋起了前妻的音容笑貌,不知怎麼地摸著口袋裡準備好的戒指鬆了口氣,如果今天交待在這兒,唯一的好處是不會給前妻的新生活添麻煩。
被抓著移動中,脖子里被蹭出個不大的血口,戴小正不禁緊張地看了一眼安琢,後者本來還是面無表情的狀態,忽然換了個視角,正要說些什麼,一聲悶響,一發催淚彈拖著濃重的白煙落在那邊,煙霧散開,一下子把包括安琢在內的一大批人全部埋住了。
落點相對比較遠,劫持者也只是反射性地退了幾步,接著濃霧裡一陣騷亂后,防爆兵從兩邊撤退,中間夾雜著咳嗽聲和驚呼,等到白煙微散的時候,戴小正不禁麵皮一抽。
「都別過來啊,再往前一步這顆等值十八個核彈頭的腦袋就炸成煙花了!」
一個女人不知道從哪兒拿了一把刀,硬生生拿刀頂著剛剛還站得老遠的潘多拉研究院的院長,因為她個子較矮,『人質』不得不半彎下身子才能被勉強劫持……總之,縱使畫面非常古怪,但也非常有震懾力。
至少把那位潘多拉的來客給震懾到了。
「你是——」
戴小正明顯感受到劫持者一抖之後,身體完全僵硬,如果他的體能好一點,這會是個很好的逃跑機會,但他還不太想挑戰一個潘多拉的天妖的反應速度。
而且……如果不是情況不合適,戴小正簡直要拿著擴音喇叭噴開了——你們倆這是突然鬧哪出啊!!!!
劫持者獃獃地看著白嬰,記憶深處那座禹都城門前,層層圍著的瘋狂歡呼的人群中央,就是這張臉。
人的面容或許會混淆,但這個人的神態是唯一的,無論跨越怎樣的空間,都只那麼一個驕傲囂狂得隨時能讓每一根血管中的血液沸騰的人。
真的,活生生的,消失在歷史上十年的女皇。
「你……」他不由得切換了稱呼:「您,是陛下嗎?十年前……十年前,我在四凶府見過您!」
「先離開這裡。」
為什麼她能無比自然地站到敵對面的立場去?
戴小正一臉懵逼地被拖到了最近的停車場,就像是早就計劃好的犯-罪活動一樣,白嬰讓那人坐在車後面,那人一開始猶豫了一下,白嬰回頭看了他一眼,他就點著頭上去了。
車裡的情形十分詭異,安琢在副駕被銬在車門上,戴小正依然保持著被劫持的狀態被挾制在後座,就在他懷疑白嬰是不是真的叛變了的時候,劫持者又忍不住出聲了。
「你到底是不是……不,您怎麼還會活著呢?」
白嬰一邊啟動著發動機一邊說:「說來話長,不過大致情況也如你所見,看守嚴密,我就在這兒被關了好幾年。喂,說到這兒,你是哪家的?」
「我名黎辛,是姜氏的外族……」那人猶豫了片刻,問道:「你真的是先皇本人嗎?」
「不像?」
「我見過您,但您現在看上去反而小一些……」
雖然他指的是身高,但白嬰還是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下,面無表情道:「就是我旁邊這個傢伙不給飯吃,餓成這樣的。」
安琢馬上說:「是你自己挑食。」
「我都不抽煙喝酒了,你還剝奪我吃垃圾食品的權利。閉嘴,好好當個安靜的美人質。」
「……」
黎辛臉上浮現一種恍然之色,他的記憶力或者白嬰的面貌不太清晰,但她的言語風格一直是很鮮明的,至少在他的認知里,只有她會這麼隨時隨地和敵人談笑風生。
白嬰反問道:「你說你剛剛看他像另一個人,對嗎?」
這就是誘導性的問法了,黎辛道:「是,適才我也看錯了,復辟盟與安皇相鬥七年,安皇性情暴戾,一言不合就會直下殺手,此人除了相貌,其他的……的確不像。聽聞陛下的時代,曾經找了一個與安皇極其相似的人為他做替身防範暗殺,會是他嗎?」
安銘……
白嬰沒聽見黎辛的後半句話,垂著眼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就當是吧,我走之後,安銘真的就那麼無可救藥了嗎?」
「何止!」說到這一節,黎辛咬牙切齒道:「陛下在時,他看似謙遜溫和,沒想到最後竟然做出那等暴行來!他登位時年幼,舊姓族老只不過說了一句為他分擔治國之事的提議,他就親手把那位族老丟進了火鼎里!五年前,南部因飢荒,百姓起義,佔據了十方監,我們許多舊臣力勸他招降首領,他也是絲毫不聽,指揮南嶺大軍,把整個十方監和裡面的義軍一起燒成了灰燼,現在那裡早已成了墳場!」
從安琢的視角可以看到白嬰的眼神很冷,似乎是某種發作的前兆。
然而她並沒有針對這個表露出什麼,只是很平淡地追問了了一句:「所以你們組織起這個復辟盟的目的是什麼?」
「當然是推翻他!我在莫名其妙來這裡之前,族裡已經準備輔佐一個新皇——是姜氏的一位仁慈溫厚的新主。」說到這兒,黎辛打住了話頭,轉而迫切道:「不過現在都不重要了,只要您和我回到妖族的屬地,以您的力量,完全可以讓妖族千千萬軍民瞬間歸順,帝國馬上就會回到您治下的那個盛世!」
盛世……
黎辛眼裡充斥著狂熱的期待,幾乎已經篤定他走的路是一條勝者的道路了。
「無論是貴族還是平民都懷著希望,還有很多人相信您還活著,只要您能和我回去,我們就能像那時您挽救了整個妖族一樣,再來——」
「等會兒。」
車子在一片空曠的廠區停下來,白嬰拉起了手剎,雙手放在方向盤上,眼睛看著前面霧蒙蒙的一片廢棄的區域,緩緩長出一口氣。
「我只聽說過畫家的畫往往是死後才最值錢,沒想到皇帝也一樣。」白嬰把臉貼在手臂上,看著安琢問道:「為什麼?」
「活著的時候人們會根據自己的立場做出評價,評價對象死後,關係鏈斷裂,就會相對客觀一些。」
「你能別在我感慨人生的時候念課文嗎?」
一瞬間安琢收到了來自身後的戴老師的鄙視目光。
黎辛看見這一幕,心頭有點微涼,忙問道:「難道您不願意和我一起回去嗎?!」
一聲輕輕的笑音,白嬰反問道:「為什麼要回去?安銘不是做得很好嗎?」
黎辛一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曾經是一代雄主,現在妖族因為暴君陷入水深火熱中,難道您能忍心看著一手扶植起來的妖族帝國毀在一個暴君手裡嗎?!」
「你對暴君的定義是什麼呢?」
一手帶出來的人,看著他從稚子慢慢長大,怎麼能不明白呢?
這個世界的規律永遠是你以為最壞的情況過後,環境總會更壞一些才能打醒一些人。
人間的雪飛炎海,他僅僅是不在乎,並不是看不見。她在的時候為他遮風擋雨,那些壓在肩上的污名,只能用另一個更深刻的『暴君』來洗刷。
「如果他覺得這件事是對的,那他就應該去做;而如果那件事在我看來不對,而他覺得對,那隻能說是我的失敗。」
「何況……」白嬰拖長了調子,眼尾微微揚起一個輕蔑的角度——
「我並不覺得他做錯了。」
黎辛臉色一白,疾聲吼道:「我說的都是真的!我親眼看到他下令燒了整個十方監!那麼多瘦骨嶙峋的平民,他一個都沒放過!」
「我見過哦。」
黎辛被說得一怔,喉嚨像是被什麼掐住一樣,胃裡詭異地抽搐著,一種古怪的窒息感湧上來。
「我見過的,瘦得都能看得見皮下跳動的心臟的小孩,一片片的,像快死的牲口一樣擠在一個個地窖里,被一群還有力氣的饑民每天用發綠的眼睛看著,每天都會少一些小孩,你知道去哪兒了嗎?」
「告訴你,他們回人的肚子里去了。」
「你真的覺得平民就是無辜的嗎?人餓的時候,什麼都做,什麼仁義禮智信,和著人肉一鍋煮了,能填飽肚子都行。」
「十方監里雖然是貴族求學所在,可那裡面多的是稚弱的幼子,平民叛亂者一旦成勢,殺進地主家中搶奪婦女幼子露天烹食的事,我在妖族的地盤上見得多了,換我,只會做得更絕。」
「世界可是很黑暗的……小朋友。」
……
「這片廠區是……」
「對,全院空氣質量最差的區,抵得過市內去年那場超級大霧霾,對妖族的肺部完全是核打擊。」
「沒必要這麼迂迴的。」
「不這麼迂迴,我也套不到安銘的現狀啊。」
後續趕來的人把已經眼白翻起的黎辛抬上擔架,戴老師也下去給脖子處理傷口了。一切落定,白嬰整個人放鬆下來,手指習慣性地敲了敲方向盤。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人是我看著長大的,我不會因為一個路人的偏見去全盤否定他。不過你也別太得意,安銘我是一直護犢子的,至於你……下次再把結婚意願書夾在我的文件里我就去燒你辦公室,我說真的。」
「不是我乾的。」
「不管是誰幹的你都有連帶責任,懂?」
「大概明白,但我不能理解的是你為什麼這麼抵觸我?」
「因為你內心戲太多,情商還低,我看著鬧心。就比如說我給你打電話,說我被酒吧認識的小明綁架了,讓你下班前贖我,現在一秒內告訴我你第一反應是什麼?」
「小明是誰?」
白嬰攤手道:「你這種思維模式基本上和我同桌的因為男朋友腳踩兩條船每天暴躁得如同更年期的女同學一樣,萬一要跟你有個什麼,我身嬌體弱還打不過你,你看?」
敏感事兒多還是個跟-蹤狂,總覺得哪裡違和,想想看這個傢伙完全就是個醋罈子女人的感情觀。
好像意識到了什麼的安院長也十分鬧心地沉默了兩秒,道:「我做個綁定基因組,你打我我不還手可以嗎?」
喂,院長,你腦子炸了。
琉璃色的瞳仁來回掃著,白嬰敲著方向盤的手指停了下來,撐著座椅,一手攥成拳,身體右傾。
「……我先試用一下。」
五分鐘后,戴老師終於包紮好,回到車上只看見安琢支著下巴,靠在車窗上,罕見地一副思考人生的模樣。
戴老師把手銬的鑰匙遞給他,一臉古怪地問道:「想什麼呢?」
「想結婚。」
安琢忽然把車門關上,坐到主駕的位置,用一種很抵觸的目光看著戴小正。
戴老師:「……你這是?」
「你已經離婚了,離我遠點。」說完,一車揚長而去,灰塵里獨留一離婚人士兀自凌亂。
……離婚怎麼了?!離婚怎麼了?!離婚又不傳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