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銀蓮花·六
夜風疏狂,不知何時吹開了窗。
「呃……啊啊啊!!」
儘管窗門被風颳得噼啪作響,卻掩不住女子飽含痛苦的慘叫聲。薛沉伸出一指悄悄掀開了一點帳幔,便見到了十分駭人的一幕!
燭火竄動,搖曳的帳幔下,只見一名身形孱弱的年輕女子伏在榻上,凌亂的長發散落滿床,她瘦削的雙肩顫抖著,正苦苦忍受巨大的疼痛。可能因為實在太疼了,女子不停地翻滾身體,胸前的衣襟敞亂,露出的皮膚烏黑髮紫,細看之下,胸脯處竟然長著一片片腐爛的肉瘤。
而最讓人感到驚駭的是……那些凹凸不平的肉瘤里彷彿有什麼東西在蠕動,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灰青色、如同植物的枝蔓般纖細若發,充滿了血腥和腐敗的氣息。這些東西是活的,掙扎著從她的皮肉里往外生長。每抽拉出一寸一厘,女子的痛呼就愈發凄厲。很快,雪白的中衣就被一片淋漓的鮮紅濡濕。
這血色的一幕詭異而殘忍,女子的軀體好似正被某種邪惡之物點點蠶食。
她被汗水打濕的發綹下露出一張蒼白的臉,薛沉不由怔了下。雖是初次見到柳如茵的臉,他便立刻能夠斷定,食心妖在找的人就是她!只因她的容貌與前晚薛沉救下的少女小玉、以及那些被害少女竟都有不同程度的相似之處。
這時,床邊一個男子進入了薛沉的視線,他小心翼翼地端著碗靠近女子,「如茵,葯來了,快,把葯喝了你就能好起來!」
話音里俱是疼惜,正是江謙。
即便已是無數次看到妻子如此凄慘的模樣,江謙依舊無法適應,每每心如刀絞,卻又始終不能說服自己放下執念。他眼中盛著滿滿的心疼與不忍,一隻手端著葯,另一隻手拿過盆中的手帕輕柔地替柳如茵擦拭額上的汗珠。
柳如茵握住他的手,痛苦地開口:「夫君……求求你、求求你……我再也受不了了!」
「如茵……如茵,再忍忍,忍忍好不好?」江謙抱住妻子,喃喃安慰道:「很快就過去了,等你吃了葯就不會疼了……」
柳如茵激烈地掙脫開他的手,疼痛讓她毫無體面地在床上翻滾起來。那些詭異的枝蔓就彷彿受到她情緒的影響般突然生出了更多,從她身體上每個毛孔往外鑽!這些可怕的東西肆無忌憚地生長,漸漸地,沿著纖細的脖頸爬上了她慘白的面頰。
「啊啊啊——!」
她開始瘋狂地抓扯著臉上的枝蔓,長長的指甲在皮膚上落下一道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江謙急忙放下碗衝上床想要抓住她自殘的手,「如茵!如茵你冷靜點!把葯喝了就沒事了!」
二人僵持了片刻,彷彿疼痛稍有緩解,柳如茵終於緩緩安靜下來。
江謙鬆了一口氣,趕緊哄著她吃藥,然而她卻恍若未聞,直到江謙將葯碗端到她面前時才有所反應。她霍地打開他的手,「哐當」一聲葯碗摔翻在地!
瓷器的碎片崩裂四濺,甚至有幾片向薛沉二人藏身之處射來,薛沉下意識地便側身擋在顧遲舟身前,一不留神發出了細碎的聲響,若非江謙此刻根本無暇他顧,想必在這位同為築基境中階的修士面前二人早已暴露。
顧遲舟驚出一身冷汗,不由自主地握上薛沉的手。薛沉一怔,反應過來后不僅沒有抽開,反而輕輕地回握住了他的手,就像是一種無言的安撫。
江謙看著碧綠的葯汁淌了滿床,愣在原地,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柳如茵抬起頭用力地抓住他的衣襟,她的身體還孱弱無力,很難想象做出這個動作耗費了她多大的力氣。她的眼神空寂無神,又好像藏著絲絲癲狂,早已沒了花圃中顧遲舟初見時的溫柔。
「看著我,」柳如茵道。她的唇邊突然彎起一抹笑,襯著半張被枝蔓撕裂的、猙獰的臉,冰冷得毫無溫度:「看看這張醜陋的臉,你開心嗎?」
「如茵……」
「你費盡心思留下這樣的我……一個醜陋的、可怕的怪物,我問你開心了嗎?」她咯咯地笑起來,每笑一聲,臉上的皮膚便撕裂一寸,暗紅的血液淌落腮邊和她的淚水混淆在一起,卻沒有絲毫梨花帶雨的美感,恐怖得仿若煉獄中掙扎的厲鬼。
柳如茵忽然看到了床畔銅鏡里自己的倒影,愣了一下不由悲從中來,捂著臉痛哭出聲。
「江謙啊江謙,你不覺得我多可悲嗎?」
「我活著的這十多年就像一個笑話,人不人,鬼不鬼……而這一切全都是拜你所賜!」
有些話她早已憋了太久太久,一旦爆發便再也收不住。她聲嘶力竭地控訴道:「忍、忍、忍!每天每天你都只會叫我忍!你知道么?我有多久沒有聞見過花香、沒有品嘗過食物的味道,我有多久沒有感受過天暖天寒、觸摸著物體的實感……你可還記得我們的第一個孩子?他尚未出世,就註定無法成活,就因為這怪物一般的驅殼……」
「我的世界除了年復一年的痛苦和折磨,一片荒蕪……我根本感覺不到絲毫活著的滋味!」
她轉過頭看著床上橫流的葯汁,目光中流露出一抹嫌惡:「這些年,我竟只能依靠這種東西苟且偷生……」
「這就是你想要的么?!」她的聲音嘶啞而絕望,剛剛的剖白像是透支了她所有的氣力,最後一句話是那麼地輕,卻狠狠敲打在江謙的心上。
江謙嚅動著嘴唇卻說不出話來,半晌,擠出了一句「對不起」便疲憊地閉上眼。
「呵呵,」柳如茵冷笑了一聲,嘲諷地看著他:「你以為你救了我,我就應該感恩戴德的陪著你?互相折磨地過完這一輩子么……對了,我怎麼忘了......我柳如茵哪還有一輩子呢?我現在啊,就是個不老不死的怪物!」
「如茵,不要再說了……你明明知道,我有多愛你……」江謙乞求地看著她。
聽到這句話柳如茵瞬間被激怒了,她的聲音尖刻起來、眼含怨毒,搶白道:「愛?!」
「你寧願讓我遭受如此折磨也不肯放過我,這就是你的愛?」
「……」
看著江謙再次默然不語,她彷彿泄氣了,幽幽一嘆:「江謙,我求求你,放過我吧。」
「欠了別人的東西始終是要還的。就算是你,也終究違背不了天意,這就是我的命啊!我已經,認命了……」她看著窗外冷淡的月色,緩緩道:「既然債主已經找上了門,玉華宗的人也參合了進來,此事只怕難以善了,你又何必再固執地逆天而行,徒添罪業呢。」
江謙突然打斷她的低語,擲地有聲地說:「徒添罪業?哪怕是殺盡天下人又如何?只要能將你留下來一生一世的陪著我,我便不後悔!」
他撫摸著柳如茵的臉:「我生,就絕不許你獨死。這個世上任何人都不能阻礙我們……」
江謙眼中的瘋狂著實讓隱匿在旁的薛沉二人吃驚不小,顧遲舟看著他和柳如茵如此這般,只覺心頭升起一陣說不出來的壓抑。
柳如茵垂下眼不再說話,頓時一室死寂。
風吹開了紗幔,月光照在她滿目瘡痍的臉上,她忽然笑了,薛沉有些不忍地別過了頭。
江謙:「來人,給夫人拿葯!」
┬┬┬┬
從江謙那兒出來,薛沉和顧遲舟一路都有些沉默。剛剛聽到的內容實在太讓人訝異,字裡行間無不昭示著——江謙夫婦與「食心妖」事件有著密切的關聯。
薛沉將他們之間的對話在心中梳理了一遍,總結下來幾點:其一,江謙夫婦不僅認識「食心妖」,並且曾經還做過什麼事情導致「食心妖」要來找他們復仇;其二,柳氏的病與「食心妖」之間不無干係,江謙從瘋醫手中得到的方子便分外可疑;其三,江謙為了治好柳氏的病,手上......怕是沾著累累血案,身為一城之主,這也實在是......
此事里裡外外謎題太多,繼續任由事態發展下去,恐怕遭殃的便是城中無辜的百姓。想到此處,薛沉眼眸一黯,看來必須要儘快徹查清楚!
而這一切,都與柳氏奇怪的病脫不開關係。
「這城主夫婦之間的對話實在太過古怪,真沒想到事情會如此棘手。」顧遲舟沉吟道。「阿沉,接下來我們應該怎麼做?」
薛沉揉揉眉心:「先回去,從長計議。」
……
翌日。
天剛擦亮,薛沉就已出了門。這麼多年每日清晨他都會早起練刀,習慣一旦養成便是風雨無阻從未懈怠。然而自從開始修鍊天羅七星誅魔劍陣,宗門賜予了他上品仙器開陽劍后,為了磨合開陽劍從而好在以後將之練成本命仙劍,他便將練刀改為了練劍,孤宵刀也因此封存在青鸞赤玉環中許久了。
畢竟玉華宗數千年來以劍道立宗,門下弟子也多是劍俢。為了向上位者復仇,薛沉要想在宗門立足就必須成為一個強大的劍俢。
院中少年白衣翩躚,神容專註而肅穆,一手劍法使得出神入化,空中激蕩著渾厚的劍氣。九天玄元劍法他早已練至最後一式「塵埃落定」,只觀開陽劍通體泛起赤色劍光,一聲幽幽劍吟,攜著無上玄意。
「啪啪啪——」清脆的鼓掌聲從身後傳來,薛沉恰好踩著拍子停下動作,收劍入鞘。
轉過身不由微愣,本以為是顧遲舟一如既往給他送早膳來了,卻沒料到來人會是江謙,一時沒有斂住瞳中的詫異。
而更讓他詫異的卻是站在江謙身旁的人——竟然是昨夜犯了怪病的柳如茵。
她怎麼會來?昨夜還兇險非常,今日一早便好了?!
薛沉驚訝之下不禁仔細打量了她一番,只見柳如茵氣色不錯,絲毫看不出病態。不僅如此,她的臉上也乾乾淨淨,昨夜抓傷撕裂的地方半絲痕迹也無,甚至膚如凝脂容光煥發。
「薛道友看起來年歲尚輕,沒想到劍法竟如此玄妙,隱隱可窺大道真境,不愧為玉華宗門下三代首徒,涵之實在佩服!」江謙笑道。
薛沉袍袖一拂,開陽劍便收入了赤玉環中。他神情冷淡,拱手客氣道:「日常早課罷了,哪裡當得如此謬讚。這位是?」
江謙連忙介紹道:「這是內人柳氏。」
柳如茵含笑福了一禮:「妾身見過薛公子。」
她拾裙而起,動作輕盈,看起來身體無恙。
待還禮畢,薛沉試探著問:「聽說昨夜夫人犯了舊疾,好些了么?」
她笑了笑,輕描淡寫道:「多年的老毛病罷了,並無大礙,多謝公子關心。」
薛沉看出來他們夫妻有意隱瞞也不點破,只淡淡道:「天色尚早,大人這是……」
江謙聞言面露愧色:「昨日因內人犯病,在下過於心憂不得已將幾位道友拋下,又正值如此特殊時期,食心妖這禍患尚未抓到,身為一城之主卻未以大局為重,真是顧了小家誤了大家……涵之心裡愧疚,特意過來致歉的。」
聽他一個勁連表歉意,薛沉也只好客氣幾句不怪他,心裡卻對江謙表裡不一又拘泥虛禮的樣子十分厭煩。想到昨夜之事,暗忖這江謙真是個說話做事滴水不漏的人,果然城府極深,心中對他自然更加戒備。
因薛沉在外素來冷漠,他的喜怒與否一般人很難看出來,然而江謙卻貫會察言觀色,對薛沉的不耐煩亦有所察覺,很快便直入正題:「關於捕捉食心妖之事昨日尚未商量完,如今食心妖已逃不知所蹤,沒有在七日內殺人取心對他來說必定是一大損傷,就怕他狗急跳牆再傷及無辜……在下肩負著全城百姓的安危,務必要儘快解決此事。因此天一亮我便過來了,也正好請諸位道友一道去用早膳。」
薛沉點點頭:「食心妖一日不除,對百姓來說便終究是個大威脅。您放心,我玉華宗弟子必定全力誅殺此妖。」
玉華宗弟子常年在山中苦修,都不是憊懶之人,便是莫聞聲也從不會懈怠每日的晨修,在江謙夫婦進入院中沒多久大家便紛紛推門而出。葉落秋與莫聞聲不知昨夜的事,因此見到柳氏出現並未感到意外,顧遲舟心情沉重本就沒有睡好,不料一出門就見到了她自是一驚。
江謙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的異樣,不動聲色地問:「顧道友面有異色,可有何不對?」
顧遲舟迅速反應過來,擺擺手笑道:「沒有什麼,我只是驚訝原來這位姑娘便是柳夫人。」
「哦?顧道友認識如茵?」這回反倒是江謙驚訝了。
柳如茵道:「談不上認識,只是昨日午宴後顧公子離席醒酒,在花園中曾有過一面之緣。」
顧遲舟眼神閃爍了下,沒想到柳如茵竟然向江謙隱瞞了他偷入竹林的事。
這又是為什麼呢?
……
眾人跟隨江謙夫婦去了昨日擺宴的正廳,很快,十幾名侍女們便端著托盤魚貫而入,托盤上俱是一疊疊精緻的糕點小菜,散發著陣陣誘人清香。
莫聞聲饞得像個孩子,還沒等侍女放下盤子便伸手去拿,口中不忘甜言蜜語:「謝謝這位好看的姐姐!」
不料他的手剛碰到侍女的手,那侍女便手一抖,盤子砰然落地。
「啪——」
江謙薄怒道:「怎麼做事的!」
侍女動作一僵彷彿也是一愣,這才抖著身撲通跪下,頭都沒敢抬。
江謙道:「抬起頭來!」
侍女過了好一會兒才抬起了頭,看起來十分畏懼江謙的模樣。她的臉色分外蒼白,還隱隱泛著青,看起來帶著幾分病態,像是生著病。
薛沉覺得這名侍女有幾分面熟,正是敏感時期,一點異常也不能放過。他仔細回想了一下恍然想起來,這正是他從黑霧中救下的那名侍女。
昨日捉妖時正是半夜,濃重夜色之下他也沒怎麼留意侍女的容貌,這才沒有一眼認出來。
莫聞聲連忙幫她說話:「城主大人莫動氣,並非她的錯,是我太心急碰翻了盤子!」
「是在下疏於管教了,竟讓這笨手笨腳的丫頭衝撞了道友……」
「哪裡的話,是我衝撞了她才對,別怪她啦!」莫聞聲趕緊道,「何況她看起來好像生病了,想來也不是故意的,不如讓她下去好好休息吧!」
江謙這才沖那侍女揮揮手道:「罷了,還不下去。」
侍女一言不發,抬起頭看了江謙一眼這才收拾了地上的碎瓷殘羹緩緩退出門去。
薛沉看著她的背影總覺得有幾分說不上來的奇怪,她的神態動作都很僵硬,收拾東西的樣子看起來頗為怪異,難道江謙私底下對下人十分嚴苛所以才如此懼怕么?他舉著箸卻半晌不動,心中來回琢磨著這一連串表面上看無甚關聯的怪事,總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就差那麼一點了。
「你怎麼了?」顧遲舟注意到他神色間微小的不對。
思路被打斷,薛沉揉了揉眉心不禁有些懊惱,淡淡道:「無事。」
那始終都抓不住的一點,究竟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