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白首過後
單清崖一直知道阿鏡是不甘寂寞的,所以當他提出來他要去雲遊四方,當個散漫的游醫時,他是沒有什麼驚訝的。令他意外的是阿莫,這個從小就非常安靜的孩子,忽然對他說他要回老家種田,種田?有那麼一瞬間,單清崖以為古代也有愚人節,而今天恰好就是這個倒霉催的日子。
「為什麼……?」阿莫笑得一臉莫名其妙,「我要回老家種田很奇怪么?我家世代種田,就算……」他頓了頓,「落葉歸根也是很正常的。」
單清崖忽然想起某次他們四個曬藥材時阿莫不經意提起他是逃難逃到這裡的,但逃的是什麼難,他卻不清楚。
「阿莫你家在哪裡?我們一起吧!」阿鏡倒是沒有單清崖的那份多愁善感,聽到這話,很高興地自己擊了下掌。
阿莫看他一眼,眼神有些奇怪,但他還是輕輕地點頭,「好。」
「好吧,你們什麼時候走?」見他們去意已決,單清崖也不再說什麼廢話,直接開口。
「等師父過完頭七吧。」阿莫跟阿鏡對視一眼,低聲回答。
老大夫頭七那天夜裡,下了很大的雪,那棵他們最喜歡坐在下面閑聊的桃樹上也覆蓋了一層層厚重的白雪,在深沉的夜色里也泛著冷冷的光。
香燭紙幣安靜地燃燒著,還透著熱氣的飯菜被擺在桌子上,等待永遠不會回來的人的享用。
單清崖窩在被窩裡,眼睛又酸又澀,偏偏再沒一滴淚掉下來,他只能緊緊閉著眼假裝自己在熟睡,心裡卻像被什麼堵著似的難受。
一路走好。
在四個人默默的祈禱中,紙幣的火光徹底熄滅,徒留一盆死灰,還帶些淡淡的溫度。
老大夫去世的第八天,阿莫阿鏡就不顧滿天滿地的大雪,拿著小小的包袱上路了,單清崖衛凜就站在葯堂門口靜靜看著他們的身影在風雪裡漸漸消失,直到徹底不見。
「我在。」衛凜輕輕吻了吻他的臉頰,不願看到他為別人悵然的樣子,雖然他不會像年輕時那樣愛吃醋,但佔有慾卻不減反增,只不過現在他學會了偽裝。
單清崖張望了一下,發現四周沒人後才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始作俑者,轉身回了葯堂,人走了,他們的日子還是要過的。
單清崖對於老百姓的普通生活很適應,也樂在其中,雖然旁邊有個煩人精,但這也不影響他樂呵呵地過日子,而且身邊這人還是老鄉,好吧,記性不好的老鄉,他也就更肆無忌憚了,每天都能鼓搗出許多新鮮玩意兒,兩個人的日子過得那叫豐富多彩,有滋有味兒。
這一過居然就是一輩子,雖然一開始還是有人詫異這兩個好後生為什麼都不願意娶妻生子,還有不少熱心的大媽奶奶試圖給他們說親,但時光的力量是巨大的,後來雖然還是有人困惑,但卻沒人再提給他們說親,畢竟兩個大叔還是有點兒糟蹋人家水蔥似的姑娘的感覺。
阿莫阿鏡卻彷彿人間蒸發了一樣再沒回來,偶爾單清崖曬藥材時會忽然想起多年前他們四個還是少年時的場景,他和衛凜悠悠閑閑、慵慵懶懶地躺著曬太陽,阿鏡被阿莫逼著跟他一起整理陽光下顯得格外古樸優雅的藥材,四個人臉上的笑都是年輕而飽滿的。但回憶終究只是回憶,回過神來,他不過嘆息一聲,依舊過自己的日子。
單清崖在發現自己第一根白頭髮時就有種預感,他一定會比衛凜先死去,雖然糊裡糊塗跟這個人過了一輩子,但他還是覺得這個人身上有他看不懂的地方,但是他卻從來沒問過,不知道是因為不安還是其他的。但這個人是真愛他,單清崖想恐怕自己前後兩輩子,再也沒人能像衛凜這樣愛自己了。
「想什麼呢?」衛凜湊過來看著他,這麼多年過去了,眼裡還是能膩死人的深沉愛意。
「想你啊。」單清崖微笑,他心裡突然湧起一股莫名的衝動,看著這人已經不再年輕的面容,語氣溫柔繾眷,「我有沒有對你說過——」
衛凜似乎有所感,也靜靜地看著他。
「我愛你。」
這是衛凜這輩子聽到的來自單清崖的第一句告白,卻也是最後一句。當晚,單清崖離世。
從幻世鏡里走出來的時候,單清崖整個人還都處於恍惚的狀態,但這並不能阻止他對衛凜森森的不滿,看著在自己出來不到一刻鐘就跟出來的某人,單清崖眼神冷到了零度以下。
「清崖……」衛凜又露出了單清崖熟悉的那種神色,有點兒委屈的有點兒愧疚的,但更多的是柔軟的包容。
就是這種表情,他在幻世鏡里看了整整六十年。
單清崖靜靜看他一眼,轉身出了洞府,天元子卻不在了。
有些疑惑地四處看了看,單清崖又被自己的行為蠢到,現在他又不是那個普通人阿崖,還這麼依賴眼睛……
等等。
那一刻,單清崖以為自己看到了這個世界的本質。
無數美麗的光點飛舞在四周,翠綠的、赤紅的、水藍的、金色的等等等等匯成了這個瑰麗到不可思議的世界。
單清崖很沒出息地被震撼到了,他來到這個世界一兩百年,見過無數的奇觀異景,但只有這一次,他有了種靈魂都在震顫的感覺,無比激動,卻又無比親切。
然後,他發現一直被他壓在心底的某些東西都奇迹般地消失了。
腦海里忽然閃過一個猜測,單清崖徹底呆住了,他回過頭,正好對上衛凜專註的目光。
這個人這次幫了他大忙,即便兩個人在此之前都沒有意識到,但這並不能掩蓋他欠了他一份大人情的事實。
他看著成熟了不少的三徒弟,緩慢地皺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