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進退
次日,當隱隱而現的幾縷晨光緩緩透過了薄霧,蟬鳴一聲聲漸起了調子,便又是山中尋常的一天伊始。
只不過寨中東側那間屋子,今日卻是房門緊閉,外頭猛地多了兩人看守。旁人偶然瞧見了,心中不由帶了幾分揣度。二當家卻有意提醒眾人,莫要多管閑事,惹了是非。寨子裡頭的兄弟們便也皆識了眼色,噤口不言,再也未敢提及這些。
等到晌午時分,烈日愈發猛了起來。初暑已至,山中夏意正濃,後山的空地更是被太陽曬得一片灼熱。下頭操練的漢子們雖個個汗流浹背,卻也未見有人抱怨。只若不是一旁有大當家的在,他們便恨不得直接脫了衣裳,赤膊上陣。
「爹,您與殿下這些日子,便是一直在這山中嗎?」
遠處,葉子涼深鎖起眉,望著集訓的眾人,點了點頭。
當初兩人倉皇而逃,高詢仍在昏迷之中,行動不便,難以走遠。他們便並未遠離永州,而是先出了城,躲到了天隱山上。
天隱山仙人谷,江湖上消失許久的葉老先生與其師妹便是長居在此處。
礙於身份不便,在谷中養傷那段時日里,殿下的身子便是由他師叔親自照料。而殿下自清醒后,雖隻字未提往事,卻是讓他暗中去探查,當年高政駕崩一事。
幾日後,永州城南林郊外,他無意之間發現了奄奄一息的劉昌。
這個曾經太醫院內的小醫士,葉子涼對他那獐頭鼠目的模樣尤為深刻。如今瞧他滿身是血,手腳皆廢,若不是路經之時被那痛苦的呻/吟惹了幾分注意,才提眼細瞧,自己恐怕也難以辨認出來。
當年皇上遇害之時,自己已不在宮中,倒是劉昌,同為太醫院之人,說不定會知曉什麼事情。
葉子涼便對著他,才剛提了「陸禮仁」三字,那人便似受了什麼極大刺激般,斷斷續續,言語不清地將自己曾經的所作所為,一股腦兒全然吐露了出來。
葉子涼這般聽著,看到他那空癟緊閉的雙目,血肉模糊的下身,兀自沉下了心。不敢貿然將外人帶回山中,夜色漸深后,他又在城中內外幾番轉悠了許久,才回去對高詢一一如實複述。
後來北境遽然戰起,殿下傷未養全,便執意要往祈州而去。
借著葉老先生所做的人/皮面具,兩人一路躲躲藏藏,在戰火的掩蔽下,才終於尋到了這一處臨時安身之地。
至於那劉昌所言究竟是真是假,殿下心中到底信或不信,她後來未有再讓自己前去探查,便也不得而知了。
只這一路而來,殿下日益深沉的心思,他也皆看在眼裡。葉子涼回過神來,看著身旁的女兒,長嘆一氣,道:
「阿影,今後這山寨,這寨子裡頭的兄弟們,可都要交給你與司馬競了。」
「那您與殿下——」
他抬起眼,看向遠處那片布列整齊的人影。委肉虎蹊,進退無路之時,這是心血,許也是唯一的轉機。
「如今山河破碎,海水群飛,殿下,終不能再這般躲于山中了。」
目光所落之處,集訓的眾人也不再像從前那般只打打拳,出出力。寨中缺少馬匹,高詢便讓景元制了木槍,日日由司馬競親自演練督導,訓練眾人鞭刀,步射,行列占陣。
高詢便時常站在一旁監察,此刻她一偏頭,無心瞧到了一旁一雙隱隱發亮的眸子。
「想學?」高詢在她身旁一同半蹲下身子,笑著問道。
身邊之人隨之應聲點頭,卻又似回過神來,遲鈍地添了幾分羞赧,緩緩垂了肩背。
高詢心領神會地移了視線,聲音低沉下來:「腿上的傷,可有後悔過?」
「後悔?」景元抬起腦袋,愣愣搖了搖頭,「我未曾想過。」
高詢眉心微乎其微地動了一動,似點了一滴墨色,將那眸色也染得漸幽深起來。
她不再接話,往遠處人影輕輕瞥了一眼,轉了語調,淡淡道:「景元,你不是元國之人。」
她偏過頭,對上一旁疑惑的目光,揚了揚眉:
「元是國號,自古就算是天子,也不會將這國號取到名中去。」
景元略微瞪大了雙眸,又連著搖了搖腦袋:
「我,我確是大元之人,只不過我不識字,這名,這名,是後來旁人給我取的。」
她無措地撫了撫雙手,看向高詢,驚愕裡頭還露了些許焦急:
「大當家的,我不知曉原來還有這等說法,那我是不是,是不是該改個名了。」
「改什麼,」高詢搖搖頭,嗤笑一聲,「如今國都亡了,哪還有那些個規矩。」
她垂下臉,薄唇微微一抿,故作的泰然之中,似帶著幾分自諷。
傍晚,暮色漸濃之時,高詢端著碗敲響了西側那屋的門。
「殿下。」
宋語嫣開門,輕輕喚了一聲。視線落到她手中那碗渾濁的湯水上,身子一滯,頓了頓手,還是將外頭之人迎進了屋。
高詢進門瞥了眼窗邊木榻上的那個小身影,動了動喉嚨:「這葯,等他醒來便喂他喝下吧。」
她對著面前兀自望著自己沉默的人開口,語調卻莫名帶著些許難掩的生硬。
昨日帶走陸決明后,這小子倒是不哭不鬧,只瞪著倔強的眸子死死盯著自己。她每每觸及那雙與那人幾分相似的眸眼,便不由心內生火,乾脆弄暈了他,暫時送到了這間房中。
話落,她便移了視線。似掩了幾分心虛,卒然將手中東西放下,未等回應,便欲離開。
「殿下,等一下。」身旁人卻突然扶了她的手,輕聲喚住了她。
高詢疑惑地抬了眼,仍是點點頭,在木凳上坐下。便瞧見她回身走到塌邊,拿了一件衣裳過來。
「這件外衫,我替你重新縫補了下。」
宋語嫣半提著衣衫,視線輕輕緩緩落在高詢身上。殿下向來不在意這些,此刻便是穿著這幾處襤褸的外袍,恐怕也毫不自知,她頓了頓,柔聲開口道:
「不如,先將這件換上嗎?」
「阿詢,換上試試?」
高詢倏地想起江州那一夜,伊人淺笑,鏡前紅妝,耳鬢廝磨,纏綿幾度。
「不,」她猝然起身,「不用了。」
她半退一步,獨留那僵在半空的手,和瞬然低落的眉眼。
身前人也不氣惱,只默默收起了衣衫,高詢未有察覺那一閃而過的酸澀,看著她不曾斂開的眉心,只道她心內仍存著顧慮:
「語嫣,你別擔心,再過幾日我便會帶你一同下山,去看看外頭是如何情況。」
她見她緘默著點點頭,動了動唇,不自然將視線落到它處,才稍提了聲道:「明日你若是在房中閑得無事,也可隨著我們一同去後山,那裡人多,倒是熱鬧些。等何時得了空,我再帶你在這山頭好好轉轉。」
她卻是怕面前之人再兀自拿了自己的衣衫縫補,念及此,心內便不由添了幾分怪異。若是能時常在這山中走走,自然是好的,高詢卻也擔憂她那瘦弱的身子,恐是受不住這毒辣的日頭。
曾經高彥不喜府上婦人出門,宋語嫣嫁入燕王府後,卻是再連京都也未曾好好逛過幾回。如今面前人這般所言,她心內自是添了幾分欣喜,柔柔應聲:
「好。」
高詢點點頭,見外頭夜色漸濃,便也不願再在屋中多做停留,欲出門時,卻聽身後之人又急急喚了一聲:
「殿下!」
面前瘦削的背影,被屋內燭光拉得頎長,宋語嫣眼眸閃動,長睫微垂,終是輕吐出聲:
「源清流凈,善惡有報,莫失了自己。」
哪有什麼善惡之報。
高詢心內冷笑,觸到背後溫熱的視線,聲音卻漸低了下來:
「我明白。」
夜闌更深,待到廊間腳步聲漸漸隱去,整個山寨,似又陷入了一片寂靜之中。
「吱呀——」
房門微開,屋中的燭光驀地全都溢了出來,將前頭的半個院子都帶上了一層朦朧的光亮。
「看來陸白桑此次說的倒是實話,皇後娘娘應當是已經知曉真相了。」
院子後頭,兩人倚靠在木欄上。高詢半仰著頭,凝神望著半空中的一輪彎月,卻是不語。
那日兩人見面,自己看著她幾度欲言又止的模樣,心內便已然確定了。即便如此,她雖對她的過去心有憐惜,卻因著自己與她的種種身份,心內仍是生著一層難以言明的隔閡。
若是當年自己未曾領兵出征,如今這一切,是否便可冰解雲散,重頭再來呢。
她搖搖頭,暗笑自己這般異想天開。
「也不知她如此所為,是圖些什麼?」
高詢收回思緒,想起那人,卻驀然冷了聲,「誰知道她安的什麼心。」
「殿下你啊,終究還是太過心慈手軟。」葉子涼心內一嘆,緩緩道:「若成大事,可要學會狠下心來才好。」
高詢沉了沉眉,似不在意地抬了眼:「你也瞧見了,今日心軟的可不是我。」
院中,一個纖弱的剪影盈盈晃動。俯身,抬手,碗裡頭那漆黑的液體,便順著沿口緩緩流下,盡數倒入了潤濕的泥土中。
「可惜喲,浪費了老夫一寄葯。別看這種要人性命的東西,可也是花了不少銀兩,都抵得上山下的一壇好酒咯。」葉子涼搖搖頭,嘆聲道:「殿下啊,此處不比王府,如今山中日子拮据,寨子裡頭人越來越多,再這般大手大腳——」
高詢聽著他的絮叨,偏開目光,又驟然出聲:「外頭如何了?」
「烏維赤已回汗國,秦厲獨掌大權。此人自上位后愈發暴虐成性,外頭的那些百姓,日子恐怕也不好過。」
葉子涼粗厚的掌心緩緩撫了撫身前的木欄,沉下聲道:
「算起來,這兩日,我們許是該動身了。」
高詢點點頭,不再言語。
「殿下打算先往何處去?」
她抬起眼,映著那混沌的月色,目光卻愈發銳利起來:
「南下,江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