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休書
自告示貼出后,接連幾日便有不少人上門。蓬頭垢面者也好,不修邊幅者也罷,唐遇皆命人將他們請進府中,一一募選,又退了原先那些個終日好吃懶做的,幾日下來,便幾近將府中的小吏小役換了個遍。
這日正午,江州府門口又出現一個高大身影。此人豹頭環眼,燕頷虎鬚,身長八尺有餘。他著一白布衫,左臂半擼著袖子,一身精肉,看上去生的實為高猛健壯。只那右臂的衣袖裡頭,卻是空蕩蕩的一片。
聽聞他亦是前來募職,守衛報備后,得唐大人意思,將他領進了府中。
「大人。」入了堂,那男子大步跨上前,半屈一條腿,對坐於正位上之人長驅直入道:「鄙人薛放,永州衢陽人氏,年三十一,前事於衢陽鑄工署,今日為府上衙役之職而來。」
這般大塊頭僅做個小衙役,倒是有些許可惜了。唐遇提著精明的目光,緩緩打量他道:「既為永州人,今又何以流落至江州?」
堂下之人目不斜視道:「為生計所迫。」
唐遇點點頭,喝了口茶,又換了個問法:「先前在鑄工署做的什麼?」
「已做了十二載的打鐵工匠。」
原是個鑄鐵的,瞧上去便像是個干力氣活的,唐遇心道,又將目光落於他的獨臂之上:「你那獨手可也使得兵器?」
薛放抬著頭,依舊一臉正色:「刀槍戟斧鉞,鄙人皆可使得。」
這番話倒是引得堂上眾人幾分詫異,連立於一旁的高詢都提眼注目許久。
唐遇聞言起了興緻,放聲笑道:「那在此耍上一耍,讓眾人瞧瞧,若使得好,本官便讓你留下。」
話落,他便揮手命人遞上長刀。
「唐大人。」坐於一旁的李從事見此,卻是瞧不下去了:「此人面相兇惡,來歷不明,私以為如何都不可留於府中!」
李從事始終黑著一張臉,他這些日子是愈發瞧不慣唐遇的作為,不僅辭了自己不少人,還招募身後那個什麼所謂的謀士進府,當真是已掌了府中的大小各事,全然不將自己放在眼裡了。
唐遇聽了,卻只頗有深意地一笑:「薛放,本官今日見著你對眼,倒是很想收你為己用,可惜啊,有位大人不同意。」
他頓了頓,與身旁高詢對視一眼,繼而慢悠悠道:「不過本官想了個法子,今日你若能一刀砍下他的人頭,本官即刻便予你府內司馬之位。」
「唐遇!」
李從事聞言倏地起身,「你莫要太過分了!」
唐遇依舊對他所言熟視無睹:「這江州府現今是我做主,你若入府,當牢記的第一件事,便是要聽從我的命令。」
他對著面前面不改色,手持長刀的男子,挑了挑眉:「薛放,你可有膽量?」
薛放沉著臉,緊了緊手下的刀柄,微微移了移步子。
李從事見狀急聲呼道:「來人哪!」
薛放隨即左臂揮刀即上。他的動作疾而猛,那長刀在他手中僅猶如一根筷子一般地靈活。他力氣極大,幾下便用刀背輕巧扶開了擋於李從事身前的兵衛,刀尖倏然提起的弧度在空中已連成一條直線,再朝著李大人脖頸之處直直落下。
「鐺——」
身後高詢手持長茅,卻在千鈞一髮之際擋住了架於李大人頸上的刀刃。
李從事滿身冷汗,雙腿直發軟,半晌回過神來。他手指著面前之人,出口的話仍是結結巴巴:「你,你……唐遇,你簡直太過囂張!」
「李大人,開個玩笑嘛。」
這李從事當初與婁刺史狼狽為奸,終日欺壓百姓,早令眾人心生怨恨。唐遇早想給他一個教訓,此刻這般捉弄了他,心內尤為痛快。他眯了眯眼,笑著遞上了桌邊的茶盞:
「來,喝杯茶壓壓驚。」
當真是欺人太甚,李從事坐下身後仍心有餘悸。他攥緊了手下的杯子,心裡頭愈發不滿。
那廂唐遇卻已笑眯眯地坐回了位上,看著面前收了刀的男子,點點頭滿意道:「薛放,本官允你留下了。」
薛放抬起頭,面上終帶了一分欣喜之色,他跪身拜謝,高大的背影也被些許從堂外散入的太陽拉得狹長。
今日這太陽尤為猛烈,這兩日漸漸消停的雨季也全然退去,江州姍姍來遲的夏陽終於重出了天,在山頭徘徊了許久,直到了日落時分,也遲遲不肯落下。
白桑睜開眼的時候,看見窗外頭的天正被這落日染的一片嫣紅。
日薄西山之時,夕陽猛烈卻不炙熱,半掩在厚重的雲層下迸射一條條絳色霞彩,宛如沉沉大海中的游魚,偶然翻滾著金色鱗光。
「醒了?」
床邊傳來的聲音一如鑽入房間的那道餘暉那般溫和暖潤,高詢輕輕端起桌旁的碗,垂眼對著碗沿緩緩吹了吹,再遞到她的身前:「來,將葯喝了吧。」
白桑一時有些失神,抬起眼對上面前之人的視線。她不禁想著定是今日的夕陽太過柔和,以致自己竟再一次在那人眼中看到了曾經和煦的神色。
她接過葯,觸及手中的溫度恰好溫熱卻不燙人,碗中猶存的幾縷熱氣緩緩升騰上來,將她冰涼的唇上都沾了一片暖意。
屋內一時安靜至極,高詢卻依舊一刻也不移眼地看著面前之人。
入口的葯苦澀十分,卻帶進了滿腔的暖意,連將她蒼白的臉色都染上了一層薄薄的紅暈,一如溫存后的模樣那般勾人。
白桑怔怔喝完葯,面前之人已溫柔地接過了碗,遞上了雪白的帕子。
一覺醒來,恍惚回到了過去。若不是面前之人依舊樸素的衣著和纏於臂上的那段白色紗布,她當真以為自己身置江州晉王府中。
而看見高詢的手臂,白桑卻又猛地想起那夜兩人的糾纏,攥著帕子的指尖驀然發緊了起來。
「這是休書,我已簽了名畫了押。」高詢不知何時已偏開眼,她緩緩從懷中拿出一張紙。垂下頭,語氣疲憊,似已累極的模樣。
再開口,聲音恍惚便從遙遠的天邊低沉沉地傳來:
「陸白桑,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