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招攏
笠日,江州城街頭依舊嘈嘩喧鬧,人來人往。
昨夜淅淅瀝瀝下了一整夜的雨終停了下來,天色碧空如洗,雖未出多大太陽,卻也萬里不見雲,稍稍晴朗起來。
江州府衙門口卻一改往日冷清之貌,此刻已聚了不少人,皆是圍著牆上的那一紙告示爭長論短,議論紛紛。
高詢立在人群之中,也將那告示從頭至尾細緻看了一遍。緊要的便是幾句話,新從事上任,廣招江州能人志士。凡有入府者,自公役起,享斗食月奉十一斛,月谷八斛。拔萃者,更有歲奉百石。
「那些官吏們一向積財吝賞,難拔一毛,如今突要擴招人手,也太過匪夷所思。」
人群之中,便有人起了這番疑問。
「張大哥,你識得字,見過世面,說說這告示上頭都寫了些啥?」
身旁又有人起了聲,高詢皆只順耳聽著。話落,便聽另一人應道:
「新上任的唐大人改了祿秩,按告示上寫的,如今你我若僅是在這江州府中給那些官老爺跑跑腿,打打雜,除了正俸,便還有不少祿粟可拿,倒是一門好差事。」
方才問的那人聽了便是有些詫異:「張大哥,先前聽你說的可是干過大事的人,現在也對這差事有了意思?」
高詢聞言,不禁偏頭望了一眼,那男子頭戴一頂破舊遮陽氈帽,面目黝黑,中等身材,也未有什麼惹人過眼之處。
正瞧著,那人又嘆了一口氣道:「當初跟著何屯長躲在那小城裡頭,三飢兩飽,食不果腹,餓都快餓死了,還談什麼別的作為。若真能成事,我也不會逃了此處來了,如今要能幹的上這差事,也算是條謀生之路。」
何屯長?
高詢閃了閃眸,收回目光,靜立片刻,離開了人群。
回到唐府,高詢便去了前院東側的那間小偏房。她推開門,半踏進步子,又頓地停了下來。
昨夜面前之人說的那幾句話,依舊不停回蕩在她的耳旁。高詢緊了緊拳,一閉上眼,面目便難以自制地猙獰起來。即便對她恨之入骨,即便兩人的關係早已名存實亡,自己卻也從未想過說出那兩個字。
而她,卻又一次輕而易舉地捏碎了自己殘破不堪的一顆心。
那輕描淡寫的三個字,從那人口中說出來,有如一把刀生生割過自己的身體,留下滿身血淋淋的傷口。
當真是傷透了她的心。
她怒不可及,逼著那人衣衫單薄地在院中淋了一夜的雨,自己便也那樣在窗邊直直站了一夜。
東方既白,黎明初曉,雨聲已嘀嘀嗒嗒弱了下去,院中之人終是承受不住,一聲不吭地倒於地上。屋裡頭的她幾番抽痛了心,也終是奔了出去。
回過神看著依舊靜靜躺於床榻之上的那個身影,高詢嘆了口氣,收回步子,關上了房門。
她一路拐過長廊,徑直走到書房。宋語嫣此刻正在裡頭,高詢輕輕推開門,抬眼便瞧見陸決明捧著一本書安安靜靜地立於桌旁。倒是坐於一旁軟塌之上的唐珊,手舞足蹈的模樣,頗為鬧騰,是半刻也靜不下來。乖嘴蜜舌卻也哄得面前之人淺笑不停,口齒伶俐的樣子真隨了她那個哥哥。
高詢關了房門,對塌上之人溫聲喚道:「語嫣。」
話落,便見那小身影已先亮了雙眸,欣喜地喚了出來:「三哥哥!」
高詢彎了彎眉眼,對她帶起了些許笑意,緩緩走近兩人身旁。宋語嫣微抬起頭,視線拂過面前之人纏著紗布的左臂,語調依舊婉轉溫柔:「殿下,手上的傷可是換過葯了?」
高詢下意識將受傷的左手藏於身後,點點頭:「方才回來已換過了。」
宋語嫣微點了頭,垂下眼,不再言語。
面前之人心思細膩,太過善解人意,自己手臂上的傷,不用說想必她也心知肚明。今日清晨見白桑渾身濕透,昏迷不醒,她只幫著照看她的弟弟,卻也從未對自己過問多言半句。
高詢動了動唇,一時有些猶豫。偏開目光,頓了許久,低聲問道:「她昨日,是找你說了什麼?」
「她說,若有一日你起了殺意。」宋語嫣卻是未有吞吐,很快應了她,目光轉向桌旁的那個身影,眸中神色瀲灧不定:「她,托我開口為她弟弟求個情。」
高詢顫了顫眸,退了幾步,指尖抑制不住地抖了起來。
她怎麼會對她弟弟動手呢?若真想動手,又怎麼會將他留到此時呢?
只要那人開了口的事,不論是從前還是現今,自己何時未曾聽了她的話。
高詢扯著嘴角笑了笑,只覺得滿腔的苦澀。
夜深人靜之時,她仍難以入眠。乾脆出了房,吹著夜風,半坐在門口的台階上,心神恍惚地對著漆黑的院子發愣。
「這般呆坐著,不如陪師父喝一壺?」
話一落下,身旁便猛地多了一個人影。
高詢不動聲色地接過他手中的酒壺,淺淺喝了一口,抬起頭,淡淡問道:「她何時能夠醒來?」
「她底子弱,心脈過虛,昨夜又受了寒,身子自然是撐不住了。放心吧,也無性命之憂,這幾日便能醒來了。」葉子涼心知肚明地瞥了她一眼,仰頭飲了口酒,又擰眉問道:「她胸腔之處似有虧損,先前應當還受過其他傷,未同你說過?」
怎會同我說呢?
高詢苦笑著搖了搖頭。
她向來都是如此,痛也好恨也罷,何事都壓在心裡不可說。好不容易逼的她開了口,不是求著結束性命,便是要同自己撇了關係。
兩人互相咄咄相逼,最終不過落得個兩敗俱傷。
葉子涼見她依舊是心神恍惚的模樣,嘆了口氣:「當初我將她從皇城之中救出來,帶回山中,便是希望能親自解了你的心結,不想如今你們這結,卻是越系越深。」
高詢只聽著,默聲不語,悶頭喝了一口酒,漆黑的眸色便似染上了一層霜霧,漸朦朧起來。
「殿下,師父我還是那句話。」葉子涼拍拍她的肩,沉聲勸導:「成大事者,對著旁人萬不可心軟,對自己,可也要狠的下心來哪。」
他復又看了身旁之人一眼,出聲問道:
「等她清醒過來后,殿下可有想過該如何處置?」
久未飲酒,今日一時灌了幾口,竟覺得有些醉意上頭。
高詢喝的沉了,乾脆一揚身子,不管不顧地直直躺在了廊間。
院中樹影綽綽,夜空繁星點點,密密麻麻鑲嵌在這墨色的夜幕上,一如她心中繁複的思緒,凌亂如麻,難以剪斷。
她雙手枕在腦後,望著這漆黑的天,沉沉閉上了眼。
到底該如何呢?她確實不知該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