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3.第七十三章
北僚軍營。
僅有的五萬僚兵屏聲靜氣的站在營外,冷冽的秋風刮來,戰士們也一動不動,面如死灰。敵人是大晏,於北僚而言是一場打不贏的惡戰。蒼鸞給了他們兩條路:要麼以卵擊石自取滅亡,要麼老老實實退出他所劃下的地界。
經過一夜的爭論,圖勒雙目空洞的從帳中走出來宣布一個不爭的事實:「匈奴不肯援兵,現在只剩下我們自己。先祖有訓,疆土當以死守,可硬拼下去北僚即將滅族。本王不是懦弱,而是不願我的子民遭受禍劫。本王尊重你們的意願,我給所有人三天時間考慮,是進還是退。」
北僚人崇尚氣節,從來不畏生怕死,士兵們紛紛怒喊道:「打,怕什麼,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站在柵欄外的百姓跟著高呼道:「哪怕死在這裡我也不走,不能忘先祖遺訓!」
圖勒看著眾志成城的士兵和百姓,不經猩紅了雙目,百姓越是剛毅,圖勒越是不忍,他捨不得這片疆土,更捨不得擁戴他的黎民,他不想親手葬送他們。
曾幾何時,圖勒也認同了有魚的觀點,「活著命最重要。」
「活著命用來委曲求全、忍辱負重嗎大王?還不如死!」
「對,寧死不屈、寧死不屈…」
圖勒狠不下心,怒喝道:「那孩子呢,孩子怎麼辦!」
穆朗喉頭苦澀如鉛,仰頭止住悲望的淚水,再低下頭深深呼吸了一口氣。他在晃眼的一瞬,看到遠處茫茫的枯萎草叢中走來了兩個身影,他灰塵的雙眸重新顯亮瞳光,沉重的心情泛起點點欣慰,連忙匆匆地向草叢跑去。
穆朗跑到有魚跟前緊緊擁報了他去而復返的兄弟,又喜又氣地打了有魚一拳:「不是去找水源么,怎麼回來了。」
有魚也回了穆朗一拳:「中原不是宣戰了么,怎麼騙我?」
穆勒一時百感交集,他所幸的是有魚倆人不忘恩情,所悲的是他倆回來即是送死。「你們為什麼還要回來。」
有魚牽強地笑了笑,裝作毫無畏懼:「正如你為什麼讓我們走。」
穆朗止住有魚兩人前進的步子,催倆人走:「中原是你們的母族,北僚不會陷你們於不仁不義,趁大夥還未發現你們,快走吧,別回來了。」
「我和北僚還分你我嗎,我跟大夥一塊。」有魚拍了拍穆朗肩膀,然後堅定地向圖勒走去。
封淡淼拉住穆朗問道:「大王是決定迎戰還是撤退。」
「大王心慈傾向移民,但我們的戰士絕不會退縮。」
「去告訴眾將士,硬拼下去是死路一條,不苟存性命,你們連報仇的機會都沒有。」
穆朗不接納封淡淼的意思,反抗道:「祖先遺訓不可違,我們寧可戰死沙場也絕不做逃兵。」
北僚人冥頑不靈,封淡淼極力反駁:「我看你們是誤讀先祖的意思,何為游牧民族,牧民的天性是不怕捲土重來,說什麼民族氣節信仰,說白了你們就是輸不起!你牽挂過一個人嗎?如果念莎現在站在你面前,你是帶她逃還是帶她迎向蒼鸞的利刃?」
穆朗遭會心一擊,一時間無可反駁。
封淡淼感知自己語氣過重,緩了緩情緒:「我言重了,原諒我的私心,我不想有魚躺這趟渾水。」
「那你為什麼要告訴他事實讓他回來。」
「你認為我願意讓他回來嗎,我若不告訴他,真相大白時他會恨我一輩子,」封淡淼說著說著,手足失措,緊蹙著眉頭內心備受煎熬,腦門當即傳來一陣陣刺痛。
是的,他知道一個能拯救北僚的方法,可是…
穆朗關切地扶住封淡淼:「你頭痛症犯了?先回營歇一會。」
封淡淼注視穆朗摯誠的雙目,他目色如泉,澄澈而乾淨,空靈而美好。封淡淼能想象有魚在北僚有過怎樣一段真心實意的生活,也能想象這個民族滅亡後有魚是怎樣鬱鬱寡歡。
封淡淼良心不堪譴責,這個替自己守護了有魚三年的民族,又怎能棄之不理。
重遇有魚后,他只圖做一個哪怕別人說他是置身家國事外、麻木不仁的自私小人,也不會再讓有魚損傷一分一毫。可笑的是現在,上天安排有魚回到他身旁,又要讓他面對此艱難的抉擇:救北僚放手有魚,救有魚則放手北僚。
如果有魚知道,一定會選擇舍小取大。
他曾經多麼希望有魚變得強大,而現在他多麼想有魚變回從前,做一個臨陣脫逃、畏首畏尾、躲在自己身後的弱者。
封淡淼沉重地咽下一口氣,忍痛道,「你可知有魚能救北僚。」
穆郎驚愕:「果坦浮如何能救我們?」
封淡淼顫動著眼眶,仰頭望向北宸所在的蒼穹,一字一頓道:「因為他是宸王。」
「宸王!」
穆郎嚇了一跳,受萬人敬仰的宸王居然是他們的駙馬。穆郎這會子回想起在鹿城時啞巴漁夫的提示,才驚覺漁夫指的是郁有魚!可是,「果坦浮為什麼會不知道?」
「蒼鸞是在有魚死後追封他為宸王,有魚是蒼鸞的眼中釘,蒼鸞不敢明目張胆的對付有魚。」
穆郎若有所悟:「所以如果我們擁護果坦浮為王,蒼鸞就不敢動我們了?」
「撤退吧,就當我求你,不在萬不得已的時候我不想有魚有閃失。有魚一旦被發現,蒼鸞雖然肯放過北僚,可有魚的下場呢?」
「他們會拿果坦浮如何?」
「如何?有魚為何淪落到北僚,中原為何要驅逐他,為何他回個家都需要喬裝打扮,因為中原容不下他,蒼鸞要殺他!」
穆朗詫異地搖著頭,不知有魚能犯下什麼不可饒恕的滔天大罪,還是中原根本就是個蠻不講理的地方。「可果坦浮做錯了什麼?」
「錯在他功高震主,民心所向。這是蒼鸞要殺他的原因,也是蒼鸞不敢正面動他的原因。」
直至今日,穆朗才體會到有魚的苦衷,但因為如此,他更要幫有魚討個公道。「打!替果坦浮出氣,我們光明正大的擁護果坦浮,去討伐蒼鸞,名正言順!」
「你為什麼就是聽不懂呢!」封淡淼竭力勸止,可在穆朗之前只覺得自己的反抗毫無力量,但他必須把穆郎說服,「你是名正言順,但蒼鸞有辦法把你貶成欺世盜名。」
穆朗似有明白地點了下頭,既然有魚是宸王,那麼他自然了解封淡淼的私心,但還是有一點不能理解,如果有魚登位北僚王,蒼鸞或肯退兵,此後有魚待在北僚便好,還會發生什麼禍事使封淡淼自私到寧可令三軍撤退也不願讓有魚出面的地步。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親,這是三歲小孩都知道的道理。
穆朗語氣有些失望,退了幾步:「我知道你在乎北僚,可北僚在你心裡的份量遠不及果坦浮對不對?我想了想,如果念莎活著,如果她一人的命能換回北僚和平安定,我不會栓著她,我會為她的犧牲感到光榮,我相信她也會感到自豪!我跟你一樣舍不下果坦浮,但我不會為他一個人而放棄北僚所有的人。可儘管如此,我還是會尊重你的意願,或去或留,我不攔你們。」
穆朗不想在這個問題上面跟封淡淼爭論下去,咽了一口氣說道:「縱使大王下令撤退,也會有一半以上的臣民擅自留在這裡死守到底、以身殉國。我知道中原人都說我們的信仰愚昧,但愚昧又如何,信仰就是信仰,是國之魂。」
若不是親眼所聽所見,封淡淼怕是一輩子難能明了他們深入骨髓的「蠢」,但亦是這份不屈不撓的愚昧,封淡淼才真正明白為國為人的另一種意義——不妥協、不忍辱、不逆來順受。
封淡淼由衷地敬之重之,如不是自己委曲求全有魚也不會顛沛流離,倘若非得逐鹿中原、一舉登帝才能保證有魚平平安安、不受欺凌,那麼一切的顧慮都不值得考慮。
穆朗看他一言不發,打算離開讓他一人靜一靜,掂量掂量。穆朗剛剛要走,封淡淼立刻拽住了他,黯淡無光的雙眸一下子變得果決剛毅,下定了決心開口說道:「勸大王退位,讓有魚登王。再派一半人馬速速潛入中原散播蒼鸞攻打北僚為謀害宸王的謠言,必須傳到中原每一個角落,必須驚動每一個王侯。」
封淡淼看開了,穆朗亦欣慰亦難受,他何嘗不知失去心愛之人的痛苦。穆朗抹掉眼角滑落的多餘的眼淚,不解地問:「為…為什麼要派一半的兵馬。」
封淡淼遙望著遠方,目色如虎,像一隻飢餓的猛獸忍不住要馬上吞噬入侵的敵人,但神態又從容不驚,好似習以為常。「各諸侯都可能成為我們的盟友,消息傳得越快越好,讓有膽氣有野心的諸侯自下而上反抗蒼鸞,我們就多一份力量。」
「好,我們回營,跟大王他們一同商議。」
封淡淼瞬間變得沉著冷靜,穆朗第一次感受到他是一個真正驍勇善戰的將軍,而不是一個尚書,也不是教書先生。
「等等,不能讓有魚知道他是宸王。」
「為什麼?」
「他越不知道越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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