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貴女如斯

49.貴女如斯

因吵了嘴,不管是如斯,還是傅韶璋,話里都帶了兩分小心翼翼。

在如斯,是一味賢良地彈琵琶、許諾親手給的傅韶璋裁剪衣裳做羹湯,在傅韶璋,是一味豪氣地許願,要干出一番事業。

於是芭蕉塢外,楊柳依依,蜂蝶成雙,還一派旖旎的風光。

芭蕉鄔內,一雙男女對面坐著,越坐越尷尬,不過幾日前,才恨不得滿世界的人都走開,叫他們清清靜靜地坐在一處說話;如今,恨不得滿世界的人走來搭個訕,以攪亂這一室的尷尬。

「咳,」傅韶璋抓了抓頭,心裡納悶當初躲著人時,那份竊喜那份緊張,怎麼就沒了呢?信口說道:「趕明兒個,把內務府造煙花的叫來,弄幾個新式的槍炮出來。」

如斯手指在琵琶上撥了一下,瞅見水裡的王八爬了上來,旁若無人地趴在地上曬太陽,拿著眼睛向傅韶璋望去。

「……乾脆,叫了看風水的來,打發他們航海去。」傅韶璋想到剛才在芭蕉塢外,心裡還有點綺麗的念想,怎麼進了這頗為隱秘的芭蕉塢,那念想就沒了呢?

如斯撥弄了一下琵琶,柳眉上一陣的發癢,抬手一摸,摸出一點針尖大的黑蟲子,「走吧,這邊挨著水,蟲子太多了。」

「……前幾日下雨,蟲子不是更多?」傅韶璋坐在菱花窗下,翹著腿看向如斯,猶豫再三,終於問:「你覺得,妻不如妾,妾不如偷,這話有沒有道理?」問完了,人不自覺地就已經正襟危坐了。

好小子,竟然有膽子拿了這話來問她!如斯瞥了一眼傅韶璋,抱著琵琶在背陰的窗下坐著,沉吟了一番,想著若要賢良,就該勸諫他兩句;若要籠絡住他,就該借著這話跟他打情罵俏,思來想去,說道:「有道理是有道理,但就算妾不如偷,在外偷了兩回,也總要回家見妻妾的。」

傅韶璋皺著眉頭,一本正經地點頭,「我琢磨著也是這樣,你瞧那男人在外頭拈花惹草,送這個香那個粉的,可最終總要回家,要成塊的金子、銀子交給妻子收著。」

「正是這麼個道理,」如斯手指在琵琶上拍著,「所以,據我說,大可以不必理會那些鶯鶯燕燕,要偷的,由著他去偷,總之,人總會回來的。」

「是金子、銀子,總會回來吧?」傅韶璋戲謔了一句。

「談錢傷感情,怎麼總說金子、銀子?」如斯聽出他話里的火氣,拍在琵琶上的手指越動越急。

「就譬如,先前給點碎銀子,也不肯要,日後,金子、銀子少個角,也要猜度腹誹一通。」傅韶璋心知,只要他走過去,調戲如斯一下,兩人親昵一番,眼前這厚重的尷尬,便蕩然無存了,偏偏,他琢磨著第一次「情非得已」,第二次總要在洞房花燭下,這樣才不辜負洞房裡的龍鳳雙燭,於是只盯著如斯的腳出神,不向她走過去。

如斯聽他的話大有深意,索性抱著琵琶,把那女孩子一旦嚴肅就不可愛的話跑在九霄雲外,正色道:「這話不對。先前給銀子,是褻瀆了兩廂情願的真情一片,豈能跟日後居家過日子相提並論?若居家過日子,不給銀錢,那就算個無能的窩囊廢。」

傅韶璋兩隻手在地上一撐,借著那力道站了起來,「一樣都是真金白銀,有什麼不能相提並論的?為了偷,用掉的銀子,可未必比那交給妻的銀錢少。」

「雖不比給妻的少,但除非是養著那低三下四的煙花女子,從來沒有捅破窗戶紙,直接給真金白銀的。」如斯心裡不想跟傅韶璋針鋒相對,但瞧他氣勢洶洶,就也忍不住頂撞了一句。

「所以,至親的,還是夫妻?因是夫妻,連層窗戶紙都不必要了,大可以直接開口討要銀錢。」傅韶璋抬高了腔調,忽然噗嗤一聲笑了,「怪,真是怪!在我們家,真金白銀大可以類比成官爵。拿那『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來說話,妃嬪們給父兄要個官,大抵是兜著圈子,嚶嚶地說『主上,妾家那哥哥空有一身的才幹、滿腔報效主上的心,偏運氣不好,考不上科舉,主上,您瞧該叫妾那哥哥做點什麼好?』。若是母後為父兄討個官職,就似你剛才跟我頂嘴一樣,開口就說『呔,你這窩囊廢,沒瞧見你大舅子、小舅子無所事事地在家閑逛嗎?還不趕緊地給他們找個官做!』」

如斯聽傅韶璋一下子掐著嗓子說話,一下子又粗著嗓門說話,笑道:「你這是無端端的臆測!我那『窩囊廢』三個字,是罵你的嗎?」

「不是罵我,又是罵誰?」傅韶璋走到如斯這邊,奪了琵琶亂彈一氣。

「你真是亂彈琴!」如斯站起身來去奪琵琶,傅韶璋退後兩步,一面彈琴一邊笑道:「呔,你這窩囊廢!沒瞧見你妻的妗子的甥孫子的大舅子、小舅子成天的遊手好閒嗎?還不趕緊地給他們個官做!」

「又胡說,小心踩了王八!」如斯看他嘴一張,什麼話都敢說出來,繞開地上悠然自得的王八,跳著腳去奪琵琶。

「瞧我給你反彈琵琶——」傅韶璋兩隻手把琵琶往腦後舉,一眼瞧見天元帝帶著皇后,並他大舅舅吳迤士、大舅子沈幕、二舅子沈著都在芭蕉塢門口站著,腳下一亂恰踩到曬太陽的王八身上,那琵琶說輕不輕的,往身後一墜,整個人就向後栽倒過去。

「殿下。」沈著、沈幕忙跑來扶著傅韶璋,可惜遲了一步,只瞧傅韶璋重重地倒下,腦袋在木板上磕了一下。

「瞧瞧那王八有沒有事!」天元帝耷拉著臉,萬萬沒料到跟皇后打賭,來瞧傅韶璋是在沈家胡鬧還是干正事,竟然聽見這麼一串不成體統的話,冷笑著,問皇后,「我的妻,你兒媳的兄弟的妹夫,是我什麼人?」

皇后笑吟吟的,也不料傅韶璋跟人家女孩子打情罵俏,能連帶著把她跟天元帝都兜進去,「我的夫,也不是您什麼近親,不過是你連襟的妻的外甥罷了,大可不必理會。」

「哼!這王八有事沒事?」天元帝背著手一甩袖子,瞧傅韶璋揉著頭不言語,瞥了一眼如斯,心想世風日下,如今的年輕人還沒拜堂,就先說起那「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話。

「回主上、娘娘,殿下腦後起了一個包,倒沒什麼大礙。」吳迤士心疼地傅韶璋腦後吹了吹。

「朕問王八呢,幾時又問他了?」天元帝冷笑一聲,看傅韶璋皮實得很,沒有大礙,瞅見那遭了無妄之災的王八縮著頭向水爬去,恨不得把傅韶璋也一併推到水裡頭去。

「這是我舅舅。」傅韶璋心想天元帝罵他是王八,他自己也沒佔到便宜,縮著頭領著如斯先把在中書省當差的吳迤士介紹給如斯。

「舅舅。」如斯福了福身。

吳迤士約莫五十上下,弓著身子望了如斯一眼,嘴角動了動,醞釀一會子,才醞釀出一個笑臉來,「好孩子,日後跟芬兒好生輔佐四殿下。」

芬兒?如斯聽著,納悶了一下,就丟開了不管。

天元帝瞧傅韶璋還有閑情給如斯介紹人,冷笑了一聲,「梓童,今次,可是你輸了。」

皇后神色不動,只瞧著天元帝道:「我的夫,您以為這『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話,有沒有道理?」

傅韶璋、如斯,乃至沈幕、沈著、吳迤士都不料皇後會這麼著去問天元帝,於是都拿著眼睛看向皇帝,等著皇帝說話。

傅韶璋想到尹萬全隱晦地提起天元帝偷著去泰山時,沒少偷人,忍不住耷拉下眼皮,把笑意藏住。

沈著、沈幕兄弟天生的厚厚雙眼皮,不耷拉,也無精打採的。

天元帝瞅著三個無精打採的人,憋著一口氣,心想皇后是存心跟他過不去?他這一國之君,還能當著兒子兒媳大舅子的面承認「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梓童怎麼也說起這無稽之談來了?自古以來,夫妻一體,只有那立身不正的王八蛋,才信那『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話。」說話時,一雙眼睛銳利地盯著傅韶璋。

吳迤士尷尬地道:「主上慎言。」

皇后笑道:「既然這麼著,呔,我的夫,就把那賭約一筆勾銷了吧。此外,也不必拿了窗戶紙來遮掩了,你妻的妗子的甥孫子的大舅子、小舅子閑得慌,您瞧著,該給個什麼官做?」

天元帝一噎,瞧他是被皇后繞進去了,若不答應,豈不成了窩囊廢?蹙眉道:「你們兩個,要什麼官。」

沈幕、沈著兄弟兩個遊手好閒的,這輩子就沒想過上進,也沒想過要什麼官,聽天元帝問,不但不覺得歡喜,反倒愁眉苦臉起來。

「郎舅三個,都是一樣貨色!」天元帝怒極反笑。

如斯忙扯了扯傅韶璋的袖子,傅韶璋揉著後腦,也不知道沈幕、沈著除了一張嘴,還有什麼才幹,遲疑,就說道:「母后的夫,您缺銀子不?」

天元帝眼皮子跳著,母后的夫?莫非,這混賬還不認他做老子了?「若不是我妻的兒是個窩囊廢,我怎會缺銀子?」

「你妻的兒子有發財的法子,雖賺不了幾個錢,但……」

天元帝眼皮子跳著,抬手向傅韶璋後腦上拍去,「孽障,給你點好臉,你還蹬鼻子上臉的?」

皇后心疼地摸著傅韶璋的後腦,蹙眉道:「他總算是正兒八經地找您商量事了,哪有不耐心跟孩子說話,反倒打他一巴掌的道理?」扶著傅韶璋後腦,鼓勵道:「好好地跟你父皇說話,別一句話,把父子兩個的交情扯得八竿子打不著一樣。」

「聽他廢話?」天元帝冷笑一聲,背過身去,瞧這芭蕉塢背山面水景緻宜人,瞥一眼地上的琵琶,心想這孽障倒是會享受。

傅韶璋瞧天元帝看琵琶,忙將琵琶塞給如斯,醞釀著卻不說話。

如斯瞧天元帝怒氣沖沖的,抱著琵琶坐到菱花窗下,手指慢慢轉軸撥弦挑了兩下,便慢慢地彈了兩下。

吳迤士知情識趣得很,走出芭蕉塢對跟來的太監拍了拍手,「主上要在這芭蕉鄔共享天倫之樂,速速置辦了酒菜來。」

「是。」

天元帝聽著琵琶弦音,心裡靜了下來,長嘆了一聲,「聽尹萬全說,你們兩個還會唱?」

「是,父皇的妻、母后的夫這邊坐著,聽兒子唱給你聽。」傅韶璋瞅見沈幕、沈著端了凳子來,就請天元帝、皇後向聞得見美人蕉香氣的窗下坐著,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踱步到如斯跟前,開口就唱從如斯那學來的曲子,「春季到來綠滿窗,大姑娘窗下綉鴛鴦。忽然一陣無情棒,打得鴛鴦各一方——」唱時,想到虧得他們沒被棒打鴛鴦,就沖如斯一笑。

天元帝拿了一枚鹽津的梅子向傅韶璋頭上打去,瞧沈幕立刻遞了給他擦手,低聲對皇后笑道:「瞧這一對夫妻、郎舅,倒是把人家茶樓里的人手都湊齊了。」

「這是,江南的小調嗎?瞧這聲音柔膩婉轉的。」皇后舒坦地靠著椅子,略挨近天元帝兩分。

「是江南那邊的,朕曾在蘇州畫舫里——」險些被套了話走,天元帝唯恐皇后追問,捏了一枚梅子塞到皇后嘴裡。

皇后微笑道:「主上,真金白銀交來,妾身哪管是妾還是偷。」含著梅子,只覺兒子出息了,知道先討好天元帝,再獅子大開口了。

這話,若擱在其他時候說,天元帝一定會猜度皇后的弦外之音,偏這話是兒子兒媳打情罵俏先說起來的,就因有這麼個「典故」,溫柔端莊的皇后那麼一說,活像是跟天元帝打情罵俏一般。於是回頭瞧皇后眉眼含笑的,便在皇后耳邊低聲說:「梓童放心,朕不過是在畫舫里略坐了一坐。」

「妾身明白,主上不是淚濕青衫的江州司馬,自然遇不到年老色衰的琵琶女。」皇后聽傅韶璋唱到「血肉築出長城長,儂願做當年小孟姜」時也學了人家把身子一擰,忍不住又笑又罵,「孽障,做了這麼個古怪樣子!」

天元帝瞧著也忍俊不禁,因皇后的話,心想那江州司馬若不是遭到貶謫,那琵琶女若不是年老色衰,怕江州司馬聽不懂琵琶女的琴音,琵琶女也無心去彈奏那叫人感嘆「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琵琶曲。可見,老也有老的好處。

比起一味把自己往年輕里裝扮的沈貴妃,最忌諱一個老字的沈貴妃,這皇后的爭寵手段,倒是高明得很。

「皇后,瞧不出,你這樣用心。」天元帝拍了拍手,讚歎地望著喜笑顏開的皇后。

皇后瞥了天元帝一眼,心想這冷不丁地又誇她做什麼?瞧傅韶璋弓著身子,戲班班主一樣地走來,笑道:「虧得你們有心綵衣娛親。」

「不知道二位要聽什麼?」傅韶璋拿著手,翻看戲摺子一樣地拿著手在空中一翻,「《珍珠塔》、《玉蜻蜓》,隨便二位點。」

「唱一段《珍珠塔》吧,別唱那才子佳人,單把那姑媽先逢人就誇讚侄子一表人才,瞧侄子窮困潦倒了,便換了嘴臉的那一出唱出來。」皇后拿著手在面前一揮,只聞見一點清香瀰漫開來,不用拂塵,那小黑蟲便退散了,一時只顧著看戲,沒在意那香氣。

吳迤士站在一邊,忍不住要咳嗽兩聲提醒皇后,但瞧一對帝后都在興頭上,就沒膽量去提醒,心想人家的王孫公子,就算是串戲,也沒串到父母雙親跟前,這倒好,堂堂龍子皇孫,不嫌下賤地扮作戲子來了。腹誹著,瞧傅韶璋掐著腰誇耀她娘家如何富貴時,拿著那水汪汪的杏眼向屋檐上一撩,活像是個市井中膚淺的婦人,一時也忍俊不禁,把半個身子躲在芭蕉塢外油綠的芭蕉中,不叫人瞧見他顫動的老骨頭。

天元帝拍著桌子哈哈大笑,「真會作怪!」張嘴接了沈著遞的一枚入口即化的蜜餞,瞧皇后都不怕作踐傅韶璋點了戲,就也忘乎所以地道:「把那《白蛇傳》里的法海的詞,唱一唱。」

傅韶璋心裡倒不覺委屈,只想著往日里說是「天倫之樂」個個拘泥著身份,如今大家樂一樂,索性把身份都拋開得了,於是指著如斯口口聲聲拿著法海的口吻喊「孽畜」。

如斯被他指了兩下,疑心他「公報私仇」,聽他又喊「孽畜」,便彈著琵琶,罵了一聲「禿驢」。

「這是吳儂軟語?瞧這一聲罵的,就算是法海,也恨不得立刻回家生小沙彌去。」天元帝笑著在皇后耳邊說。

皇后心想皇帝也老了,若年輕兩歲,點的就是一出才子佳人的戲了,聽著戲,就給吳迤士遞眼色。

吳迤士機靈得很,立刻對趕來伺候聖駕的尹萬全說:「打發人,速速置辦了蘇杭的菜肴來。」

尹萬全答應著,趕緊地去了,不過大半個時辰,便把那蘇揚一帶的菜肴都弄了過來,知道天元帝年輕時在蘇州愛吃一樣松鼠桂魚,便特特地把這一樣擺在天元帝面前。

「別唱了,坐下吃吧。」天元帝望著那松鼠桂魚感慨萬全,瞧傅韶璋、如斯坐下了,倒也識趣,知道人家小兩口唱了半天受了半天的罪,定有什麼想頭,望見沈家兄弟出去后,傅韶璋不避嫌地給如斯夾了一筷子松鼠桂魚,心想這厚臉皮隨了誰呢?

「一直以為你去戲樓,是把銀子往水裡扔,沒想到,你把人家養家糊口的能耐都學來了。」天元帝說著話,覺得傅韶璋真是走運,竟然還當真能找到一個陪著他唱戲的皇子妃,「說吧,你要什麼。」

傅韶璋忙放下筷子,提著酒壺給天元帝斟了一杯酒水,「父皇,兒臣想著,滿天下的能工巧匠地都在咱們老傅家裡,也想著父皇總有分家當的那一天……」

「你唱多了西遊,有事沒事就想分家當。」如斯低聲道。

天元帝瞧如斯說傅韶璋是豬八戒,會心地一笑,暗道還是年輕人磨牙鬥嘴的聽著有趣,「你想分哪一點?」

「兒子想要內務府里的能工巧匠。」傅韶璋心知如斯怕天元帝生氣,才打趣他一句,瞧皇后神色淡淡的,忙給皇后斟酒。

「不是要禮部嗎?」天元帝還以為傅韶璋吃了熊心豹子膽,一開口就要一塊封地呢。

「不是——」傅韶璋一出口,帶出一道撒嬌的長長嗓音,不怕天元帝、皇后怪罪,先瞧了如斯一眼,走到天元帝身邊,「兒子是說,把那些能工巧匠給兒子,把那些能工巧匠手裡的手藝也給了兒子。就譬如那玫瑰露,宮裡吃得,宮外也吃得。」

皇后低著頭,抿了一口酒水,望著那被踩了一腳后堅持不懈往傅韶璋身邊爬的王八,笑道:「這就是你想出來的,養家糊口的手段?」

「賺來的銀子,分父皇兩分、母后兩分。」傅韶璋清了清嗓子。

天元帝嗤笑道:「你要靠工匠們賣手藝養活你?」

「不是,父皇聞著這香氣,值多少錢?」傅韶璋問,原來如斯那的丫頭早煉製了樟腦等出來,昨晚上吳六全、吳師山費了一夜功夫,就把那薄荷、艾葉、樟腦融在了水裡,如今一灑,沒瞧見煙霧,那清香就瀰漫開來,將這水邊芭蕉塢里的小飛蟲都趕了出去。

天元帝先前因沒瞧見香爐,就沒察覺到這清涼的香氣,如今仔細嗅了嗅,微笑道:「略值兩個錢,但內務府的工匠都被你叫去了,宮裡頭怎麼辦?」

啪地一聲,皇后將碗放下,瞅著傅韶璋道:「別說了,那內務府是什麼地方?內務府落在你手裡,宮裡哪個能夠放心地穿衣吃飯?」

「你瞧瞧你,孩子好端端的說話呢。」天元帝假惺惺地勸了一句,心裡也不肯把這好不容易其樂融融的場面破壞了,也不覺得傅韶璋有那心機借著內務府對付其他三個兄弟,略想了想,就道:「你要工匠,就把工匠都帶走。叫內務府再招攬新人就是了。也別說兩分三分的了,能養活你一家子就夠了。」俗話說,玩物喪志,傅韶璋若是安心地喪志,他也省心。

「多謝父皇。」傅韶璋眉開眼笑地道了歇,瞧如斯放下碗筷退下去,也不阻攔,只握著筷子給天元帝、皇后遞眼色,「瞧著,是不是乖巧得很。」

「那可不,想當初朕見到沈貴妃時……」天元帝有意拿著眼睛去看皇后,「皇后,你還記得沈貴妃年輕時候嗎?」

「怎麼不記得,好個乖巧的孩子。對了,明年宮裡又要來一批水靈靈的孩子呢。」皇后不動聲色地接著吃飯。

天元帝聽這左一句孩子,右一句孩子的,以為在存心慪他,含笑道:「梓童也對那『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話,不以為然?」

皇后微笑道:「除非臣妾先死在前頭,不然,管是姓沈的,還是姓陳的,都是臣妾騎驢看唱本時的戲碼罷了。最後陪著主上品評戲碼的,可不還是臣妾?」

天元帝倒也沒廢后的心思——也沒廢后的能耐,知道皇后的話也是事實,微笑著夾了鮮筍給皇后。

「騎驢看唱本……看完了戲,戲子散場了,不就只剩下母后和驢了嗎?」傅韶璋心想皇后這是拐著彎地罵天元帝呢。

正感慨著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天元帝手一抖,那鮮筍落在桌上,生著氣便笑了,「這孽障,總不叫人舒坦一會子。」

皇后微笑道:「主上知道臣妾不是那麼個意思就好。」瞥了一眼傅韶璋,心想這小子長進了,把人家的弦外之音,也聽了去。

天元帝自是不能承認自己是驢,但叫皇后「佔了」上風,心裡又不痛快,微笑說:「你們母子兩個,怎麼一出口就這樣寒酸?又是騎驢,又是養家糊口的。朕前晚上瞧跟了朕幾十年的老畜生膽敢對朕撅蹄子,在那紅蔭場上狠狠地教訓了她一通,抽了千百鞭子,總算叫她老實了。」

「鞭子雖老,但力道還是有的,只是總往下掉渣滓,叫人瞧著好不氣惱。」皇后瞧天元帝把她比作老畜生,忍不住也嘲諷他人老了總有白頭髮往下掉。

「掉渣滓,也總比聽那老畜生扯著嗓子……」

「砰」地一聲,傅韶璋忍無可忍地把筷子拍在桌上,瞧尹萬全、吳迤士早不知道哪裡去了,這邊只剩下他們一家三口,再沒旁人,漲紅了臉道:「父皇、母后,兒子不是無知小兒了,你們說得再『隱晦』,兒子也聽得明白。」說這話,如同被抓去上刀山下油鍋一樣。

傅韶璋這年紀的少年,是寧肯父母雙親老得在床上動彈不得,也不肯去面對父母雙親還在床上生龍活虎的事實,聽天元帝這一句,立刻站起身來,臉上紅得就好似一戳就能滴下血水一般,咬著牙擰頭向外去,恰聽見天元帝低聲道「孩子到底大了,想他小時候在邊上睡著,咱們……」,哆嗦了一下,逃命一樣地走開,瞧尹萬全要過去伺候著,就咳嗽一聲道:「別去,那兩個老傢伙……」

老傢伙?尹萬全唬了一跳,「殿下,這話可說不得!」好不容易帝后聽了戲和睦起來,可不能叫傅韶璋一嗓子聒噪散了。

傅韶璋尷尬得很,因天元帝、皇后鬥嘴,連他們兩個敦倫時的被褥顏色都知道了,待要把那場面從腦海里驅趕出去,偏偏太生動……而且千百鞭子,天元帝一定在吹牛……

「總之,叫他們兩個在芭蕉塢里說話吧。」

「是。」尹太監趕緊地答應著。

傅韶璋心裡想著就算他瞧著不是絕頂聰明,也不能這麼不把他當一回事,悶著頭向前面走,瞧見吳迤士在看香樟樹,就道:「舅舅叫中書省草擬了聖旨,把內務府頂尖的工匠都弄到我那還沒建起來的宅子里去吧。」

吳迤士捋著鬍鬚點頭,見傅韶璋要走,便拉住他的手臂,微笑說:「殿下覺得『妻不如妾』,這句話有沒有道理?」

傅韶璋背著手,瞧著一片藍色的蝴蝶花隨風蕩漾,冷不防地想起吳迤士先前叫如斯跟芬兒好生輔佐他的話,笑道:「這下頭不是還有『妾不如偷』嗎?據我說,乾脆偷就得了,做什麼妾?」

吳迤士本是試探傅韶璋,不料他說出這樣沒體統的話,鬍子抖了抖,便丟開傅韶璋的手臂。

傅韶璋路過沈家二房院子,瞧見一個大夫進去了,忙叫住門前走過的胡氏,「奶奶,家裡誰又病了?」

胡氏笑道:「不是病。」

「不是病,為什麼請大夫?」傅韶璋納悶了一下,就怕是如斯舊傷複發。

胡氏瞧傅韶璋來來去去的,也不講什麼規矩,就跟他玩笑說:「殿下怕要多一個小舅子了。」

甄氏有了身孕?傅韶璋一下子又想起天元帝跟皇後來,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偏腦海里總是浮現出天元帝、皇后被翻紅浪的情形,心想萬一皇后老蚌生珠,給他添了個弟弟亦或者妹妹……不,要添早添了。胡思亂想著,聞見一股甜香的味道,瞧見如斯親自拿了個白瓷盤子托著一盤點綴著葡萄乾、杏仁的點心來。

「這是拿了玫瑰露做的,你嘗嘗。」如斯托著盤子走來,「虧得尹公公高明,從延家借了這麼一堆物件來,我挑了幾樣,拿去爐子上一烤,也烤出了幾個像樣的蛋糕來。」

傅韶璋聽如斯說,挨近了去聞,果然聞見一股濃郁的玫瑰香氣,捏了一塊丟到嘴裡,點著頭說:「你這點心倒是新鮮。」

「你替我送給皇上、皇后嘗嘗去吧,還有一盤子,我給祖母、母親她們送去。」如斯把盤子擱在傅韶璋手裡,轉身便向廚房走去。

傅韶璋哪肯這會子就去見天元帝、皇后,捧著盤子邊吃邊走,心裡想著原本以為她只會享樂,萬萬沒想到她竟然這樣賢良淑德,走到東廊外,瞧沈家另一個女婿黎竹生在,下意識地伸手遮住盤子。

瞧這小家子氣的,黎竹生心裡不屑地想著,恰到好處地一拜,「見過殿下。」正醞釀著如何博取傅韶璋的信賴,以進了東廊,探明白傅韶璋究竟在做什麼,隔著傅韶璋的手指縫瞅見了一碟子綿軟的點心,眼裡精光一閃,「殿下,這是,宮裡的新式點心?」

「……你想怎樣?」傅韶璋微微眯了眼睛。

「殿下多慮了。」黎竹生瞧傅韶璋這樣防備,雖隔著四五步遠,也感覺到了那點心上散發出來的熱氣,且依稀聞見玫瑰的味道,於是識趣地退開幾步,也不向東廊走,就向西廊去找如初。

傅韶璋瞧著黎竹生遠去,把剩下的一塊蛋糕塞子嘴裡,將盤子往跟上來的小李子懷裡一放,「去跟四小姐說,賊不走空的三小姐要去找她了。」

小李子摸不著頭腦,捧著盤子趕緊地向廚房那去,跑到廚房外,恰瞧見如斯指點如意把拿來用的銀鍋子銀模子收了去,便挨過去,輕聲說:「小姐,殿下說,賊不走空的三小姐要過來了。」

如斯將火候大了一些的蛋糕遞給小李子,自己個捧了個盤子依舊向前走,果然走在長了高大地膚草的巷子里,如初便笑盈盈地走來了。

「聽說有宮裡的新鮮點心吃?」如初走了過來,伸手就向盤子上探。

「這是給祖母的,二姐姐、三姐姐略遲一些,再吃吧。」如斯握著如初的手。

如初收了手,「難怪四妹妹向我討玫瑰露呢。」

「玫瑰露,原本就是四殿下送的。」如斯道。

如初仰著頭嘆了一聲,「咱們姊妹,幾時這樣見外了?」

如斯跟著嘆了一聲,「從三姐姐處處鑽營開始,三姐姐這會子過來,是想拿了我這蛋糕去匯賢雅敘里賣?」

「雖不值個什麼,但瞧著也挺新鮮的。」如初瞥了一眼,如今的點心多是蒸出來的,瞧如斯這點心綿軟得很,興許會討小兒長者,並女子喜歡。

「既然不值個什麼,就約了三姐夫,咱們當面鑼對面鼓地說清楚吧,不然一家子骨肉防賊一樣地彼此防範,時間長了,就成仇家了。」如斯望著如初,還記得在巷子里她們跟如是抱頭痛哭的場面,如今如是看不起她們兩個沒有規矩就把自己個鎖在房內,她跟如初萬一撕破臉了,這娘家就沒個能說話的姊妹了。

「也好。」如初點了點頭,思量著,笑道:「不如就約在祖母那說話?反正如今家裡闊氣了,人人都在各自房裡吃飯,祖母一個人吃飯,也怪孤單的。」

「好。」如斯答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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