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貴女如斯
如初和如初約定了,就一個去支會黎竹生、一個去通知傅韶璋。
黎家滿門都是人精,不然黎家也不能從沈家的奴僕變成泰安的財神。就因為從奴僕到財神不容易,黎家人就比旁人更多了兩分小心。黎竹生敏銳地嗅到傅韶璋身上的財氣,也清醒地知道黎家已經投靠了傅韶琰,合該遠著傅韶璋——尤其是在傅韶璋已經防著他的時候。
於是一聽要跟傅韶璋開誠布公地說話,便決心先去問了綠舒話,再立刻「撤出」沈家。
綠舒接到傅韶璋捎來的口信時,對著正坐在梳妝台前梳頭的如斯發了好大一會呆,等如斯站起來要去瞧甄氏了,才忙湊上去。
「小姐,黎竹生送信來打聽四殿下這幾天都在做什麼——尤其是,昨日兒個皇上、皇後來了,四殿下跟皇上說了什麼。」
「哦,四殿下向皇上討了內務府里的工匠,皇上已經允了。」如斯輕飄飄地丟下一句,就向外走。
「小姐,這話,可要跟黎竹生說?」
「為什麼不能說?」如斯反問,綠舒是個聰明人,就叫綠舒去下絆子吧。
綠舒緊緊地抿著嘴,心嘆果然世上的痴心女子跟負心漢一樣多,皇上雖允了,但聖旨沒下來,倘若被人阻撓了呢?心裡想著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倒也不立刻去勸如斯,只待去前廳時,路過黎竹生身邊時,低聲丟下一句「四殿下向皇上討要內務府,皇上已經允了」。
黎竹生被這一句驚得愣在地上,那內務府可是個掌管了滿宮人衣食住行的地方,若落到傅韶璋手裡,傅韶璋要對付傅韶琰,傅韶琰可就是防不勝防了!疑心傅韶璋跟皇后一起給天元帝灌了**湯,天元帝才會答應這樣荒謬的事,顧不得天外日頭高掛,立刻騎了馬先向延家去,在延懷瑾那打聽了兩句,果然聽延懷瑾說:「中書省正在草擬聖旨呢,據說,皇上對四殿下又有賞賜下來。」
黎竹生聽這一句,忙試探道:「這聖旨,可是事關內務府的?」
「倒是不曾聽說過,」延懷瑾瞧黎竹生這般鄭重其事,忙問:「你可是聽說了什麼話?」
黎竹生知道延家雖跟沈家有親,但跟黎家一樣,更看重傅韶琰,便悄聲道:「皇上有意把內務府給了四殿下,料想四殿下的大舅舅就在中書省里,只怕這聖旨不等太后、貴妃並其他殿下知道,便頒下來了。」
延懷瑾太陽穴抽了起來,「莫非皇后脅迫了主上?不然,主上怎會答應這種事!歷朝歷代登基的新帝,總要把那內務府收拾一通,里裡外外換成自己的人,才能在龍床上睡踏實了。內務府落在四殿下手裡,倘若四殿下給其他三位殿下下藥……」疑心天元帝不會這樣糊塗,就將信將疑地望著黎竹生。
「興許,這就是皇后答應四殿下娶沈四小姐的原因呢?」黎竹生是商人,自然不信皇後會做賠本的買賣。
「你去說給你父兄聽,我也說給我父兄聽去。」延懷瑾覺得這事刻不容緩,送了黎竹生兩步,就急趕著去尋他父親、兄弟商議。
果然,延家人也覺得這事倘若屬實,那就是十分了不得的事,於是連忙打發人去中書省里打探消息,待聽說吳迤士親自草擬了一道事關內務府的聖旨,便忙叫了黎家人前來商議對策。商議一通,兩家都覺得此事必要阻攔才好,於是暗中稟告給傅韶琰后,便借著用「地主之誼」款待隨駕前來的王公官員的便利,將天元帝要把內務府給了傅韶璋的事傳揚出去。
不過一二日,這事就鬧得沸沸揚揚。
行宮中,隨駕來的皇室宗親個個愁眉不展,疑心天元帝太糊塗,於是叫了豫親王、睿郡王前來商議著如何阻攔天元帝下這道聖旨。
睿郡王來了,略聽兩句,便打著哈哈說:「韶璉的事還落在我身上呢,這事,我就不摻和了。」說罷,便揚長而去。
眾皇室宗親以為睿郡王怕得罪了皇后,便把豫親王團團圍住,拿著江山社稷、祖宗規矩等話勸說他,最後慫恿著豫親王帶頭,領著他們去見太后。
太后此次巡遊泰山,死了一個孫子、軟禁了一個孫子、「下嫁」了一個孫子,心裡實在不痛快,依靠著引枕躺在榻上,正為傅家山河憂心不已,忽然聽說豫親王帶著一堆皇室宗親過來,忙忍著頭疼出來迎接這堆傅家的老人。
「太后,這事您可不能不管。」
太后瞧論起輩分,她該喊太公的老宗親張口就來了這麼一句,客套地請人落座后,坐在上座上,就去看豫親王。
豫親王雖是親王,但如今一眾長輩在,就也不坐,走到太後跟前,弓著身子把皇后唆使天元帝將內務府給了傅韶璋的事說了。
太后聽了,自然震怒,「這成何體統?從沒聽說過有把內務府給個皇子的!」那內務府掌管皇家日膳、服飾、庫貯、禮儀、工程、農莊、畜牧、警衛扈從、山澤采捕,甚至敬事房,豈能交給個皇子打理?轉而,遲疑著說:「怕是以訛傳訛吧,皇上怎麼會做這種事?」
「……未必不是皇嫂算計來的,不然,皇嫂怎麼會要泰安沈家的女兒做兒媳?」豫親王道。
「皇后?」太后一直以為皇后受了委屈,正要想法子彌補皇后呢。聽豫親王這麼一說,就信了兩分,也疑心皇后算計了天元帝,「先打發人去皇上那打聽一下,別是你們無中生有。」
「母后,兒臣豈敢拿著空穴來風的話唬弄母后?母后不信,只管打發人去。」豫親王手指在背後輕輕地一握,握得手指咯吱咯吱地響,他的兒子折在天元帝的兒子手上,左右他無兒無女的無牽無掛,就鬧得天元帝的兒子不得安生去。
太后打發出去的小太監出去走一圈,回來后稟報了兩件事:一是帝后這兩天和睦得出人意料;二是中書省當真有那麼一道聖旨。
太后一聽怒了,帝后該一直不和睦,一直需要她從中調解才對,「四殿下人呢?」
「四殿下還在沈家。」
「叫了四殿下來,待四殿下來,叫皇上、皇后也過來,就說哀家被他們氣得頭暈目眩,要召太醫來瞧。」太后先前也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但三個孫子接連出了叫她高興不起來的事,頭疼的老毛病越發地厲害,精神不濟時,心裡有多少怒氣,臉上就表現出幾分來。
豫親王並一眾皇室宗親瞧太后怒了,就個個把吊起來的心放回了肚子里去,悠哉地請太後去床上躺著,品著茶試彼此試探著說起傅韶瑅、傅韶琰,彷彿下一個皇帝,一準會從這兩個皇子裡頭出來一樣。
因為清理池塘,一股奇特的,算不上腥臭的淤泥味瀰漫在行宮中,只聞見一股玫瑰香氣把這淤泥味道衝散后,傅韶璋興沖沖地走了進來。
「……四殿下去瞧瞧太后吧。」皇室宗親們看傅韶璋的眼神,跟看旁人的眼神迥然不同。在他們看來,就算傅韶璋干出點什麼事,那也是皇后指使的,大可不必直接跟傅韶璋過不去。
「幾位伯公、叔公怎麼也在?」傅韶璋問了一句,便大步昂揚地向裡間走,瞧見太后蓋著杏色團花被子躺在床上,便走到床邊,拿著手往太后鼻子邊放,「皇祖母,你聞……」
太后不耐煩地推開傅韶璋的手,卻聞見一股玫瑰清香,蹙眉道:「你把玫瑰露灑在身上了?」
「哪是玫瑰露,是玫瑰味道的花露水。」傅韶璋雖納悶太后無端端對他生什麼氣,但宮裡的事變化多端,誰知道又出了什麼事連累到他了,於是也不把太后的氣悶放在心上。
太后嘆了一聲,瞧傅韶璋十分珍重地拿了一個裝滿紅艷艷汁水的玻璃瓶子給她看,也覺得傅韶璋這爛漫懵懂的人,能生出什麼事?還不是皇后在作怪!瞧著傅韶璋的臉色和緩了許多,「是玫瑰露?瞧著還不如玫瑰露顏色鮮亮。」
「是玫瑰味道的花露水。」傅韶璋糾正了太后,也不管外頭一堆的宗親為什麼來、太后又為什麼忽然把他叫來,坐在床邊,拉著太后的手輕輕地在她手腕上灑了一點花露水,又往她耳朵后脖子根上灑。
「行了行了,我一個老婆子弄這些做什麼?」太后聞著撲鼻的香氣,又瞧傅韶璋十分殷勤,不覺地就笑了,「說罷,你這小滑頭又算計什麼呢?」
傅韶璋瞧太后已經把他先前笑出聲的事忘了,把那吳師山做出來的花露水放在太后枕邊,先叮囑一聲「這不是玫瑰露,吃不得」,便滿臉堆笑地望著太后。
「有什麼話,還不直說?」太后一時後悔叫了傅韶璋來,內務府的事,只教訓了皇后就夠了。
傅韶璋道:「皇祖母能不能給見誥命的時候,把這花露水,介紹給誥命們?」
「……你母後足智多謀,難道不能替你辦了這事?」太后忍不住嘲諷了一句。
傅韶璋忙道:「孫兒答應不叫母后填補銀子,所以,這沒幹出點什麼來之前,不能求到母後面前。」
太后沉吟著不說話,聽見一聲通傳,便閉上眼睛,不再跟傅韶璋說話。
「母后,兒子來了。」天元帝穿著龍袍大步流星地走來,聞見濃郁的玫瑰香氣,疑心是傅韶璋氣著太后了,便嗔道:「孽畜,你又做了什麼?」
皇后忙護短道:「主上,他是出了名的二傻子,母后是出了名的賢人,他哪有能耐氣到母后。」說著,小心翼翼地走到床邊,瞧太后緊緊地閉著眼睛,想起吳迤士說有人來打聽聖旨的事,他便將錯就錯,跟人說天元帝要把內務府給了傅韶璋。皇后心裡大概猜到怎麼回事,便只有面上著急。
天元帝身為兒子,一是真心擔心太后,二是怕太后在泰安沒了,他這執意要花個幾百萬銀子巡遊泰山的皇帝會落下個千古罵名,關切地走到床邊,輕聲問:「母后,可是頭疼得厲害?」
太后依舊躺著。
皇室宗親們不好親自走來,豫親王便走進來,裝著關心地瞧一眼太后,便憂心忡忡地對天元帝道:「皇兄,母后得知你把內務府給了韶璋,生著氣眼前一黑,就撅了過去。」
「朕幾時把內務府給了韶璋?」天元帝不耐煩道。
太后此時才悠悠地睜開眼,先瞥一眼彷彿蒙著一頭霧水的皇后,再看向竟然不承認的天元帝,「此時沒給,怕是因為你那聖旨還沒下去吧!韶璋是個好孩子,但內務府可不是個輕易能給人的地方,你在三省六部里,就尋不到個差事給韶璋?就非要他進了那是非之地?若是內務府落在韶璋手裡,宮裡誰出了點什麼事,韶璋便是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了。」
天元帝失笑道:「母后,這些兒子如何不知道?只是……」
「既然知道,為何還叫人草擬聖旨?」太后質問道。
天元帝笑道:「母后誤會了,給的不是內務府,是內務府里的老工匠……韶璋,他對那些老工匠們的手藝很感興趣,兒子瞧他有志於此,就想著乾脆成全了他。」
「……不是給內務府?」太后多疑地想,皇后教唆傅韶璋討要內務府里的老工匠,莫非是要把宮裡各人的喜好摸個一清二楚?然後知己知彼地,挨個收拾人?
「不是。」天元帝失笑了一聲,聞見太後身上的香氣被體溫蒸騰,越發地濃郁,瞧見枕頭邊的一個精緻玻璃瓶,就笑道:「母后這香氣,就是韶璋弄出來的吧?人家說龍生九子,也不知道咱們這老四,怎麼就偏愛這個了。」說著,遞眼色給小太監,「去吳國舅那取了聖旨來叫太后親自過目。」
太后待要不信,但那還沒蓋大印的聖旨取來了,上面又清清楚楚地寫了把工匠給了傅韶璋,便不許那些工匠再入宮,一時頭疼起來。
「母后?」皇后關切著,便伸手給太后揉太陽穴。
太后心思清明一些,又疑心天元帝是為了叫傅韶璋玩物喪志,才把宮裡會造精巧玩意的工匠給傅韶璋,畢竟,先前那樣賜婚,就已經可以看出天元帝要毀了傅韶璋的心思。
「母后——」豫親王探著頭要瞧一眼聖旨。
太后只當是豫親王趁著她生病,沒有精力仔細思慮,就拿了她當槍使。瞧豫親王探頭,便把聖旨砸在他面上,沉聲道:「混賬東西,若不是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韶璉不胡鬧著跟韶珺找什麼免死鐵券,哀家也不會白髮人送黑人。如今,你來挑撥是非,是要給被貶的沈貴妃撐腰嗎?」
豫親王被砸到鼻子,鼻子上一酸,抱著落在身上的聖旨一瞧,雖提到了內務府三個字,卻跟眾人先前說的不是一回事,疑心是皇后指使吳迤士搗鬼,就向皇后望去,「母后,只怕此事,是有人有意為之。」
「當然是有人有意為之,」太后冷笑一聲,「是有人瞧皇上定下那麼一門親,就巴不得對皇后落井下石。」
豫親王皺了下眉,沒接話。
皇後有感而發,眼圈紅了一下,又失望不解地低下頭。
太后深吸了一口氣,一會子就把兒子、兒媳都猜疑了一遍,彷彿聽見外頭皇室宗親在說話,瞧豫親王要說話,便示意他噤聲,待要去聽外頭皇室宗親說什麼,偏外頭鴉雀無聲。
「母后?」天元帝輕輕地呼喚了一聲。
病中多疑,太后只覺豫親王居心不良、天元帝偏心太過、皇后心口不一,甚至那些皇室宗親的心思都不在她掌握之中,心裡亂成一團,忽然果斷地開口道:「把內務府給韶璋吧。」
「母后?」豫親王、天元帝大吃一驚。
皇后也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傅韶璋更是一臉莫名其妙地望著太后。
明明剛才太后還在跟皇后慪氣呢!
「不然,還能怎麼樣?」太后苦笑一聲,嗅著玫瑰的香氣,望著帳子上綉著的鳳凰出神,她先前瞧著像是在四個皇子里挑選一樣,如今病著,稀里糊塗地,反倒把先前沒想明白的事想明白了:傅韶璋若不做皇帝,那皇后一準要被廢了。可瞧著皇后哪有一點要被廢了的徵兆?就算傅韶璋懵懂爛漫,只要皇后的后位不動搖,那龍椅就一定是傅韶璋的。
「母后三思!」豫親王、天元帝異口同聲。
天元帝說完,立刻看向皇后,這幾日里老夫老妻相依相伴,委實叫他心裡熨帖得幾乎把跟皇后的種種暗中交鋒淡忘了。
「還請母后收回成命,母后也說了,內務府交到韶璋手裡,日後宮裡誰有個三長兩短的,一準要賴到韶璋頭上!」皇后拉著傅韶璋便跪在太后床前,那內務府就是個燙手山芋,既然傅韶璋都打定主意等著撿個「屁胡」了,她們娘兩自然不敢要。
天元帝忙順著台階下,開口道:「母后就別為難皇后、韶璋了。」
「你要廢后嗎?」太后冷笑著,只覺得腦仁一陣一陣的疼,顧不得綿里藏針、話里藏話,望著天元帝,一字一頓地道。
天元帝呆住。
皇后再如何持重沉穩,也忍不住抬頭望向天元帝,只要天元帝敢再猶豫一下,便沒有十足的把握,她也要弒君篡位……
「朕從沒想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