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一家團圓1
法租界,蘇公館。
蘇太太午休的時候,被園子里一陣男男女女的吵嚷聲擾醒。
她多年來睡眠輕淺,一旦睡下,被人吵醒,心裡就不由自主騰起一股火氣。
她將床頭的鈴連拍五六下,唬得在下房打盹聽差的祝二姐飛也似的趕到上房,路上還不妨和個小丫頭撞個滿懷。
祝二姐一進來,蘇太太就罵她。
「大中午的,外頭是哪個在造反作亂。」
祝二姐見這副火冒三丈的架勢,可不敢說自己什麼也不知道,於是附和著蘇太太道:「難怪太太生氣,他們也太不像話,一天天的,只是鬧個不夠,暗裡磨兩句牙也就是了,如今倒好,竟明火執仗地吵鬧起來。」
蘇太太本就有火氣,又加上她做事向來乾脆利落,連問也懶得細問,就直接吩咐祝二姐:「你出去告訴林管家,不必管是哪一個先吵鬧起來,也不必管哪一個有臉沒臉,都讓帳房按天數支付給他們工錢,立即開發掉。」
祝二姐當然不敢反駁。
「太太說的是,太太平日越不理會他們,他們倒越瘋起來,今日有了這一遭,眾人也算有個榜樣,以後必會自行收束。」
蘇太太聽到外頭吵嚷聲依舊,皺眉道:「你快去,別再讓他們煩我。」
祝二姐退出去,蘇太太重新躺下,這一被人吵醒,非但白天睡不下,估計晚上也難安眠。
她心裡煩悶不堪,只想砸個什麼東西來出出氣。
外面的風吹得厚窗帘飄飄蕩蕩,有聲音借著風,一絲一縷鑽進她耳朵里。
她仔細分辨,是個女人……不,應該說是個女孩子的聲音。
是誰家的孩子這麼沒家教,當著人就大吵大嚷。
她心頭的火氣壓都壓不下,猛然掀了杯子,起身,踏著拖鞋,咚咚咚下樓,順著那聲音尋到園子里去。
外頭的小丫頭見太太急匆匆下樓,也不知是什麼事情,只慌得趕緊追上去。
「做什麼,還在這裡吵吵嚷嚷,老林,你是死的嗎?」
蘇太太人未到聲已至,一下子打斷紛亂的情形。
蘇太太走近,但見幾個家人,扭住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那個女孩子被扭住,也掙扎不停,像只潑猴,相當的不安分。
蘇太太上下打量那穿著連蘇家下人都不如的女孩子,覺得很眼生。
「她是誰?是哪一個的親戚還是新進門的丫頭?我怎麼連見都沒有見過?」
老林見太太疾言厲色的出現,不敢耽擱,忙回道:「不是丫頭,是個翻牆進來的賊,跑得飛快,抓了好一通才拿到。」
蘇太太聽說原來是鬧賊,也就不再多追究,吩咐林管家:「打電話去捕房,讓他們來帶人。」
那跑得飛快的女孩不是別人,正是小離。
她原本有話要慢慢說,此刻聽到人家主母吩咐要送她去捕房,立刻出聲辯解:「我不是賊。」
蘇太太想著就是這個丫頭擾了自己難得的好眠,遂冷刺刺道:「你私闖人家門戶,不是賊,那是強盜了?」
小離沒想到自己翻個牆都能將自己翻成強盜,照這個邏輯反向推理下去,鯉魚躍龍門也不是太艱難的事情。
小離今天就是條鯉魚,專程來躍蘇家這個龍門。
為了十一哥,再難再險,她都必須躍過這個龍門。
想到流落在外、生死未明的十一哥,她就異常冷靜,內心彷彿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為她做支撐。
她被身後的幾個家丁按得更緊,她努力抬頭,說:「你一定是看我穿得像個下等人,所以瞧不起我,那也沒有關係,這世上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發生在我身上的不公,老天肯定會換個方式補償我。」
蘇太太冷笑:「長了一張刁嘴,可那又有什麼用處。」
小離也被她氣到。
「我是個下等人,說的話自然沒有用處。但是想到你們蘇家丟掉的那位千金小姐,如今也是個下等人,也可能因為翻人家的牆,被誤認為是強賊土匪,心裡就覺得沒什麼好委屈。」
在蘇家最不能提的就是丟掉的那個大小姐,一眾下人聽這女孩子提起,紛紛變色,唯獨蘇太太是動了心。
「你方才說什麼?」她突然撲上去抓住小離,「你說我的女兒?你為什麼要提我的女兒?你不是賊不是強盜,那你為何而來?告訴我,你還知道些什麼?」
蘇太太眼睛里散發著母狼的光,彷彿小離不開口,她就會張開嘴巴,露出獠牙,將她撕碎吞下。
可是小離一點也不怕她。
「我說我來認親,你會不會相信?你若相信,我後面還可有話說,你若不信,那我今生今世絕對不會出現在你面前第二次,我也保證你今生今世都不可能知道女兒的下落。」
祝二姐趕上來扶著蘇太太,蘇太太努力平靜自己。
這些年來認親的人不計其數,她一次次滿懷希望,幻想站在她眼前的,或醜陋或殘缺或漂亮的女孩子就是自己找尋多年的嫡親骨肉,可現實一次次將她從巔峰打入地獄。
起起伏伏的無數次,凝結成她最痛苦的記憶。
如今的她,早已形成反射,在她的內心裡,女兒就等於痛苦,女兒就等於□□。
但是縱然女兒是□□,縱然認回女兒就立刻讓她去死,她也由不得自己不去赴湯蹈火。
蘇太太軟下語氣。
「我相信你不是賊,是前來認親者,你有什麼話就說吧。」
小離道:「你不讓他們鬆開我,我怎麼說?」
蘇太太想如果她真的是賊,放開她,了不起她一走了之,自己並沒有什麼損失。
但她若不是賊,甚至說她手裡真的有關於恬恬的消息,那麼一旦得罪下她,她對自己生出惱怒心,故意隱瞞起消息的一星半點,那也極為嚴重了。
因此蘇太太非但軟下語氣,態度也相當和善起來。
「你們快快鬆開這位姑娘,外面風大,請她跟我進花廳坐吧。」
蘇太太對一個凶霸霸的姑娘這般友善,眾人都不禁大跌眼鏡。
這些年來上門行騙,謊稱自己就是大小姐、謊稱知道大小姐下落、謊稱在落難時救助過大小姐的人,真是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眾人認為實在不必因為一個小騙子說一句認親就認真起來。
可蘇太太就是認真,縱然人家騙她,她也認真被騙。
哪怕有一絲希望,她也決不放棄。
她當年畢竟年輕,才丟下女兒不顧,倘若這世上有後悔葯,倒流鍾,她絕對傾家蕩產買來。
花廳之中,蘇太太已不必祝二姐攙扶。
她請小離坐,自己也在她身邊的沙發上坐下。
明明是天冷的日子,可她卻拿起一柄團扇,一下一下地扇著,扇來扇去都覺得熱得慌。
她在團扇搖擺的間隙仔細觀察小離,一張娃娃臉上,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
小離見她觀察自己,也別過頭來看蘇太太。
她的目光又直又利,蘇太太竟不敢與她對上。她將手裡頭的團扇快扇一下,飛速地避開這目光。
祝二姐捧了一杯牛乳過來,自然是給蘇太太的,蘇太太見了,就問小離喜歡喝什麼。
小離說她喜歡喝水,蘇太太的聲音就有點沉落下去。
祝二姐居然當真讓人去給她端一大杯水。
小離也不客氣,直接就喝。
蘇太太卻是一口牛奶也沒咽下,她耐著性子等小離喝完水,才問她:「你說你是來認親,那麼你至少也該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小離也不隱瞞,就說自己叫做韓小離。
其實知道名字又有什麼用處呢,丟給人家的孩子,怎麼可能還用原來的名字。
蘇太太問:「是哪幾個字?」
小離道:「春秋戰國里的韓,大小的小,離別的離。」
蘇太太很驚訝。
「你讀過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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