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舞池路窄3
「我可以去的地方不代表你可以去。」
「你不講道理。」小離道,「我從來都沒有過問過你去什麼地方,你幹嘛總是過問我去什麼地方。縱然我是和同學一道去玩,你身邊不也有朋友們作陪么。」
程易半天不語,小離以為自己即將成功時,不想他又搬出年紀來駁倒她。
「你今年多大?」
「怎麼,你忘記啦?」小離故意繞著彎子。
程易道:「我忘不忘記無關緊要,關鍵是你要記得,『醉花間』是你這個年紀該去的地方嗎?」
小離委屈地辯解。
「我僅僅是去學跳舞而已。」
「我不管你是真的去學跳舞,還是假的去學跳舞,你都需要記住一句話: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你去『醉花間』,即使本意是學習跳舞,但也沒有人會單純地認為你是去學跳舞。除了行的正坐的端,你也須得學會避嫌。」
小離猶然不肯認輸。
「那麼等我長夠年紀再去,到時候就沒什麼緊要。」
程易卻生出蠻橫來。
「長大也不許去。」
小離當真做惱。
「我是個活生生的人,又不是你養的貓貓狗狗,就是貓貓狗狗,也需要每天出去遛一遛。」
程易一怔,繼而認真問她:「你的意思是我虧待你?」
小離別過頭,不肯對上他的目光。
「你自然沒有虧待過我,我一應吃穿用度,加之讀書的學校,全都是你在供我,我怎麼敢說你虧待我。」
「然而聽你的語氣,你的確覺得我虧待於你。」
小離深吸一口氣,事已至此,索性將心中的話通通道出。
她轉過頭看著他,鄭重道:「你雖然沒有虧待我,但我也沒有讓你不虧待我。你硬要報恩,給我這個,給我那個,卻從來沒有問過我到底是不是需要那些東西。」
程易有些疑惑。
「那麼我給你的東西你不喜歡?」
小離坦白地對他說真話。
「我很喜歡,有好日子過的人怎麼可能還願意去過苦日子,我雖然從小過足了苦日子,但是你現在再讓我回到從前的日子裡,我也不容易做到。」
「那麼你到底還有什麼不滿意?」
小離道:「再舒適的好日子,如果沒有自由,其實也連貓貓狗狗都不如。」
「你是怪我沒有給你自由,好,那你說一說,你想要什麼自由?」
小離再次大膽。
「我不想繼續讀書。」
程易想也不必想,當即駁回。
「這不可能。」
小離急道:「為什麼不可能,我從前大字不認識幾個,也生活的沒問題呀,律法上還沒規定說不認得字不會做算術就得充軍塞外。」
「你如果沒有讀過書,也不會和我談律法,因此為你下次能夠搬出更具體的律法直接駁倒我,你仍須繼續讀書。」
小離欲哭無淚。
「可是我看到那些算術、洋文、音律就頭疼的要死。」
「頭疼久了就會習慣,不會真的疼死。」
小離垂頭,徹底泄氣。
程易問:「還有別的要求嗎?」
小離第一次在他面前透露自己的委屈。
「學校里的同學都不喜歡我,他們總在背後議論紛紛。」
程易見她眼中瑩然有淚,不禁嚴肅起來。
「他們為什麼議論紛紛?」
「他們說你做的事情……」她沒有說出口,嘆息一聲,繼續道,「他們大概認為離我越遠越好,學校里的老師也暗地裡提醒同學們離我遠一些。」
「你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應當早些告訴我。」他拍拍她的頭,「老師那裡我會請他們談一談,至於你的同學,他們如果不理會你,你也不必去理會他們。人生在世,要為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活著,不必為不在乎你的人浪費精神。」
小離點了點頭,但心中仍有積攢的怨氣未解。
「你為什麼一定要讓我讀書呢?我生來低賤,註定不可能成為一個千金小姐,與其花費大把的功夫來改造我,你還不如直接去認個千金小姐做妹妹快些。」
遇到讀書的問題,程易一貫保持嚴厲態度,沒有一點縫隙可鑽。
「你自己偷懶,不肯勤奮,不要給自己找那麼多的理由。今天的書背完了嗎?沒有背完去罰站。」
小離的霉運就似六月的梅雨,連綿不絕。
跳舞事件后不過幾日,她又因在校內打架,被遣回家中。
跟隨程易回家的路和上次從醉花間歸來的路一樣艱難。
因為是中午時分,宋媽還準備好了飯菜。
吃午飯的時候,戶外驚雷滾滾,小離的內心也是驚雷滾滾。
她端著碗,每吃一口飯就偷瞄程易一眼。
待會兒挨罵的時候她該說什麼?
說我的事情不要你管?
說這樣的話必定惹他更生氣,對自己沒有半分好處,她才不去犯傻。
思前想後,思后想前,也沒想出到底該怎麼辦。
她再看他一眼,他仍舊默默地用餐。
他們平常若能湊到一起,他多多少少總會問她幾句閑話。沒想到平常被問的發煩的閑話,此刻她竟求之不得。
程易很快吃完午飯,繼而起身,走人,自始至終一言不發。
程易對她冷置還真是開天闢地頭一次,見他要出門,她再也忍不住,追上去,主動認錯。
「十一哥,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保證以後再也不犯。」
上次在跳舞的事情他就罰過自己一場,這才沒幾日又在學校里打人……她倒不怕他罰她,而是怕他對自己失望。
儘管她心裡打定主意,最遲今天,最晚明天,她一定要找機會將那挑釁她的胖世二代重揍一遍——今天揍得還不夠解氣,就被閑雜人等攔住。
程易停住腳步。
「你哪裡有錯?」
她就知道他會問她這一句,因此早就預備好答案。
「我不該打人。」
程易道:「別人欺負你,你可以先同他講道理,道理講不通,出手反抗,同別人打架,以你這個年齡而言,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並沒大錯。不反抗,難道一味忍讓嗎?」
小離以為自己聽錯。
「我同別人打架你不失望?」
程易道:「你同別人打架我不失望,但我對你的確有失望之處。」
小離心中一緊,試探著問他:「因為我害你丟臉?」
「你令不令我丟臉也無所謂。」
小離真的不懂。
「那你為什麼失望?」
「你當真不知道?」
小離急的跺腳。
「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告訴我我就知道,我對外面的雷發誓,下次再犯,讓雷公劈我。」
「你不必發這樣的誓言,你不懂就作罷,我不失望,也不生氣,我有事情,需要趕去處理。」
他繞過她,到門口拿起一柄傘,走出玻璃門。
他這樣一走了之,她非得胡亂猜測半天不可。
小離望著玻璃門外的身影,不行,她必須弄清楚不可。
她跑出玻璃門,追至廊下,攔住他的前路,不許他繼續前行。
「你就告訴我吧!我糊裡糊塗,不清楚緣由,倘若下次不小心再犯類似的過錯,你不是還會不開心么。」
斜飛的雨柱噼啪打來,打得廊外的一口缸嗡嗡作響。
小離也在片刻之間被雨水撲濕半邊身子。
程易纏她不過,不得不說:「你打架沒有大問題,你真正的問題是不該與霍同學混到一起。」
「為什麼?」小離震驚而不解,「所有的人都瞧不起我,就唯有霍環從來沒有瞧不起我。」
小離的反應如程易所料,程易略有些後悔,這個問題,他本不該對她說出。
「罷了,你只當我不曾說過。」
「不,你已經說出,你必須告訴我為什麼。」
程易壓一下內心的想法,又帶她折回。
回至室內,他立下不曾打開的傘,又旋開電燈的開關。
戶外暴雨傾盆,室內燈光昏昏,令他頓時生出孤船行駛於風浪之中的飄零感。
程易最討厭的就是孤單飄零的感覺。
那討厭的感覺,近兩年來分明已離他遠去,不期今日一場暴雨落下,它又頑固地捲土重來。
他掏出手帕,替她擦拭額角的雨水,盡量緩和語氣,對她說:「你年紀太小,所有的待人處事,全靠在棚戶區時所積累的經驗做支撐。但是幼年時期的經驗,並不足以支撐你徹底認清一個人。我不建議你與霍同學過於親近,並非因為你那位同學本性不好,相反他還可能是個非常善良的同學。但是一個人善良,並不代表他就一定適合交做朋友。」
「那他又為什麼不適合交做朋友?」小離略有些激動。
程易道:「那位霍同學,做事全憑意氣,見事不明且易衝動。而且他在不思進取方面,比你更為嚴重,若非生在富貴之家,能夠躺在祖宗基業上啃黃金,他的前途實在堪憂。而你和一個與你有同樣缺點的人交朋友,同樣的缺點會無限深化,到頭來不過是彼此帶累彼此。」
小離不由得懊惱,這算什麼理由。
「那咱們也不能交做朋友,免得我帶累你。」
她的身子一閃,他的手就滯在半空。
他緩緩垂下手臂,將手帕塞進她手中,溫聲道:「我不怕你帶累。」
小離見他仍然好脾氣地向她笑,她自己也難生氣。
「可我不認為交朋友要想那麼多。」
程易語重心長:「就是因為你沒想,所以我得替你想。世事艱險,哪怕是你最信任的那個人,為了滿足自己的利慾,也有可能在背後捅你一刀。這些事情我情願你不懂,但是遲早有一天你會明白。」
燈光下,他嘴角的笑容消失殆盡,臉色如戶外的天氣一般沉重,整個人的氣息都是冷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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