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同舟共濟1
小離絞著手中的濕帕,對他的話她到底不解。
「可是別人對我好,我就對別人好,別人欺負我,我就報復他,這難道不對嗎?」
「對,也不對。」
「到底是對還是不對。」小離仰視這他,更加糊塗。
「等你長大一些你就會明白。」
小離聽煩他說這句話。
「我幾百年前就已經長大。」
程易的笑容又回到臉上。
「你只需要明白任何人都可能害你,唯獨我絕對不可能害你,這就夠了。」
他的目光深切地凝視著她,她被他的目光看的有些怯,正要躲閃,他卻按著她濕冷的肩,不許她躲。
「小離,你要相信我,我對你過於嚴厲的管束,我對你生活上的干涉,都是為了保護你。」
小離頷首,沒有任何疑問。
「我一直很相信你。」
「你既然選擇相信我,那麼以後不要再和那個同學來往,如果你不喜歡現在的學校,我可以幫你轉學。」
小離陽奉陰違地點頭。
「你不許那就算了,不過學校不必費事換,換間學校情形也不會好到哪裡去,我不理那些人就是。」
程易對這樣的小離滿懷歉意。
「沒有辦法讓你挺胸抬頭地出現在同學面前,是我虧欠你,以後我一定會補償你。」
小離不願十一哥為她難過,是以擺擺手,表現出相當無所謂的態度。
「本來我就是個被人瞧不起的人,早就習慣,我才不在乎。」
程易自然明白她不是不在乎,而是在他面前才不在乎。
「等再過四五年,你能夠完全的獨當一面時,我會為你選一個家世清白、品德優秀的人,將你風風光光的嫁掉。」
小離躲開他,怪道:「我才不要嫁掉。」
程易一怔,繼而一笑:「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不嫁掉,難道打算一輩子留在我身邊嗎?」
「當然不會留在你身邊。」
小離斬釘截鐵,留在他身邊背一輩子書,做一輩子題,傻子才會做這樣的選擇。
外面雨聲嘩嘩,程易的笑容也似被這雨勢沖刷乾淨。
「那你打算去哪裡?」
「不曉得,走一步看一步,到時再說。」
程易沒有再說什麼,轉身再度離開。
暴雨在午後落了一陣,到四五點鐘的時候就停住。
雨後的天空澄澈透明,乾淨的如同水晶一般。
小離躺在床上,已經睡飽一覺,她估摸著放學的時間,悄悄走出卧室。又趁宋媽不注意,溜進電話間中,插上插銷,給霍家打一個電話。
霍家那邊,霍環早就候在電話機旁等待,一聽是小離的聲音,立刻告訴她已經和周胖子約定,晚上八點鐘,他們要在正華路決一死戰,要她記得早些溜出家門。
小離道聲「曉得了」,遂立刻掛斷電話,偷偷潛回房中。
在八點之前溜出家門,趕至正華路,對她而言並非難事。
按照舊例,她七點半之前就會用完晚飯,回房溫習功課。
通常她回房,宋媽給她送盤水果之後,就不再照管她,倒是將近十點鐘的時候,程易回家,可能來抽查她的功課。
今天的爭霸賽定在八點,既符合她的時間也符合霍環的時間。她只消鎖上自己的房門,在七點半后從窗戶爬出去,大約九點半的時候再從窗爬回,一切就神不知鬼不覺。
她手癢心癢,接完電話就從花盆裡往外掏爬窗的繩索。
從前拿來爬窗的繩索不是給程易沒收,就是給宋媽沒收,最後這一根是她打了無數游擊才私藏下來。
當時藏的時候就想著有朝一日會用到,果然她未雨綢繆,目光長遠。
今天除了被學校驅逐回家這一件,其餘一切都與平常相同。
她踩著吱吱悠悠的老樓梯下樓,照常吃宋媽做的飯,吃完飯照常要回自己的卧室「溫習功課」。
宋媽對她的一切都沒有起疑心,但宋媽還是在她鎖上房門之前,闖入她的房中。
衝進來的宋媽二話不說,拉起她就走。
完蛋,她正準備出門與人決一死戰,這下可如何是好。
兩三年來,她人長高,力氣也吃出許多,但面對宋媽的一身蠻力,還是無濟於事。
她被宋媽的力氣帶著,一路跌跌撞撞地下樓。
「宋媽,怎麼回事,你要帶我去哪裡?」
她感覺宋媽有帶她從後門出去的用意,心裡著急,終於忍不住問她。
宋媽低聲道:「別多話,快跟我走。」
小離預感到事態嚴重,也放低聲音:「是不是十一哥出事情?」
宋媽沒有回答不是,那麼真正的答案就該是肯定。
十一哥經常會遇到各種各樣的狀況,但是像今次這般嚴重到有家不能回,卻是第一次。
她既擔心且不安,心裡七上八下,早就顧不得決一死戰這回事。剩下的路,她幾乎是被宋媽當作木偶人牽著走。
宋媽帶她去的地方是渡口。
渡口,程易已在等她。
等到小離的程易,囑咐宋媽去趙村橋的牛豐滿家避一陣后,立刻帶小離上船。
船上的人,除小離之外,皆是荷槍實彈。
自然,程易手中也有一把冷冰冰的□□。
他持槍的姿勢,熟稔的如同宋媽拿菜鏟。
他的一隻手握住的是槍,另一隻手握住的則是小離的手。
小離的手心發緊發熱,心臟也在發緊發熱,好似他那只有力的手掌,是直接握在她怦怦跳躍的心臟上。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決一死戰。
她從前那些打打鬧鬧的戰績,與今日的狀況相比,直似是小孩子過家家。
輪船乘風而行,不多時已駛出一段遠距離。
程易察覺到小離的緊張,先行將她送入船艙之中。
「一會兒聽到聲音也不要探頭觀望,知道嗎?」
他離開之前先叮囑她。
進入船艙中的小離,好歹冷靜下來。
「我知道。」
「那就好,你先在這裡睡一覺,也許等你睡醒之後,就什麼事情都沒有。」
他起身要走,她猛然抓住他。
「我們要去哪裡?」
「去一個安全的地方。」
「為什麼要走呢?」
「秋狄出賣我。」
小離既震驚,且痛恨,不是別人,竟是秋狄。
「真是忘恩負義的小人。」她第一次感受到背叛的滋味,恨得咬牙切齒,「你當初從街上救下他,出錢為他葬母,給他飯吃,給他事情做,你對他要多好就有多好,他居然還出賣你!他簡直是個不下蛋的死烏龜,沒長毛的黑臭蟲。」
程易聽她罵人,輕嘆一聲。
小離聽他嘆氣,以為他是難過,畢竟秋狄跟他的時間,比自己跟他的時間還長。
「你一定很傷心,是不是?」
程易道:「我不傷心。」
「你竟然不傷心?」
「凡要做事,且準備做大事,必然要為人妒,為人恨,為人數次出賣。今日出賣我的是秋狄,明日更會有他人,不被出賣者,反是無用之人。所以今日之事,我會記賬,但不會記心。記賬是為學個教訓,以做後事之師,來日討還也可,不討還也非緊要;記心卻是與自己過不去,與自己過不去,實在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事情。」
程易離開不久,小離就聽到槍聲。
她一個激靈翻身坐起,雙手緊緊地攥著蓋在身上的一條綠毛毯。
咸濕的海風一陣陣從艙口吹入,她定神去聽,海風中好像另有幾條船在水上疾馳,從四面八方向他們包繞而來。
槍聲越來越密集,快趕上過年放炮竹的頻率。
過年的炮竹,綻放紅色的喜悅;海上的槍聲,擊出紅色的血液。
她緊緊捂住耳朵,子彈接二連三打在船艙的鐵板上。
不多久,船開始搖搖晃晃,海上一個浪打過,從艙口湧進來,撲了她一身冰冷海水。
她吐出口中咸苦的海水,因為不知道外面的情形,整個人比熱鍋上的螞蟻還焦躁。
正在她焦躁不安時,船隻被一股力量掀起,使小離整個的往右側摔倒。倒地之後,身體順著斜度,由高處向艙外滑出。
摔出艙的小離,還不及爬起,就猛然聽到有人-大喊「十一哥」。
小離立刻意識到方才咕咚落水的那一聲,正是程易。
她腦中頓時一片空白,想也不想,就帶滾帶爬,跳下船去。
茫茫大海中,除了水的咸,更有血的腥。
黑夜之中,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負著重傷的十一哥,拚盡體內一點一滴的力氣,不斷向有光亮的地方游。
海上的點點的微光,看起來明明近在咫尺,可是一旦伸出手去觸摸,它又如鏡中花水中月,有著海市蜃樓的夢幻與不切實際。
但是那微光縱然是虛幻,她也決不放棄,因為那是她在絕境中唯一的希望。
耳邊除了永不停息的划水聲,唯有風聲、水聲。
沒有十一哥的聲音。
她竭力負著的十一哥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她心裡彷彿有根刺,那根刺鑽在她的心尖肉里,明朗清晰地告訴她十一哥已死。
一個不懂水的人,落入水中,溺水而亡,是多麼普遍的事情。
但她絕不肯相信,絕不肯停下來看他一眼是生是死,因為她不能親手扼殺自己的希望。
她一直游,使勁游,拚命游,游到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在發顫,游到星星點點的光亮越來越大,變成一團又一團。
她終於拖著程易上岸,躺在岸邊,筋疲力盡的彷彿才從地獄走過一遭。
她猛烈地喘息著,用著死灰復燃后的一點點力氣,爬到十一哥的胸口上,聽他是否還有心跳。
如果十一哥真的死了,她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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