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蘇陌從來不覺得自己是聰明人,卻也看出這件事非比尋常。
帶人滅火的正是謝晉的三兒子御林軍中的校尉。若滅火是近衛軍,或許還有人認為這是景帝要斬草除根,可若換做謝晉的兒子,那性質就完全不一樣了。
謝晉的女兒雖然剛遭了太后的毒手,但以他清高的氣節,絕對不會縱容兒子做出這種栽贓陷害之事,老臣們自然也相信謝家的家教。
但所有人還是忍不住將視線投向了謝晉。
謝晉只好嘆了口氣道:「左謙的確跟太后是青梅竹馬。庄太后十四歲入宮為妃,左謙榮登三甲,進了朝堂。只是沒想到……」
左謙也曾叫過他一聲先生。
左謙是趙毅攻入京城時從城門墜下而亡的,避免了京城一場惡戰,雖然人人都道他是畏罪自殺,死有餘辜,可庄太后要將這筆賬算在景帝身上,卻並不是沒有緣由。
只是,如今庄太后的寢殿供著這樣一個亂臣賊子,叫那位寵愛她的先帝以及死於左謙之手的嘉帝還有那位小皇子及趙氏宗親們情何以堪?
蘇陌隱隱記得那日自己逃出未央宮時,趙隋對她講的那句話,「這個皇位並不是只有男人才能坐……」
如果按趙隋的話反推回去,若最初想當皇帝的一直是庄太后……
蘇陌狠狠地打了個寒顫。
出宮時,趙隋對她道:「歷史上,篡位的亂臣賊子不少,能將皇室血洗得如此乾淨的卻絕無僅有。」先帝有八子五女,不但本人死在那一個個陰謀詭計中,連家族血脈都盡數被斬斷。
僅僅兩年時間而已,沒有裡應外合,如何做得到?
蘇陌看著趙隋,第一次,這個桃花王爺沒有露出那種笑容,沉甸甸的俊臉壓得風平浪靜。
羅釗遠遠看見他們走過來,沖趙隋行了一禮,才對蘇陌道:「阿若公主有事相請。」
看蘇陌上了馬車,趙隋卻走到羅釗身邊道:「羅大將軍覺得本王若要得到什麼東西,會有人攔得住嗎?」
羅釗拱手,卻並不答話,轉身離開。
溫泉行宮,景帝的近衛軍將永和宮圍了個水泄不通。
庄太后卻面不改色地坐在暖榻上喝茶,「皇上真是好計策。」
景帝比她更悠閑,「太后說笑了,在你面前,朕哪裡用得了什麼計策,不過是天意罷了。」一場天火燒了永壽宮,將這位賢德的太后的隱秘昭告於天下,這當然只是天意。
庄太後端茶盞的手依然穩當,卻在喝茶時未免顯得有些緩慢,而她握盞茶的手指也太過用力了一些,彷彿不用力這茶盞便端不住。
「這局棋如此明顯,皇上想要誤導朝中大臣,怕是沒那麼順意吧?」聰明人總會懷疑一下這是不是景帝背後使的黑手。自從景帝登基,跟這位太后就不太和睦,這接二連三太后出事,他們如何不懷疑到景帝頭上?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太后的心思騙得了文武百官,卻總有人的眼睛是瞞不過的。何況,這都是事實,朕不過是把證據拿出來,讓世人看清楚罷了。再說,前去查看的是安王,安王跟你一向和睦,自然有說服力。」
庄太後手中的茶杯終於掉落在地上,瓷片清脆的碎裂聲終於打破了這位沉穩了幾十年的雍容氣度。
「趙毅,你不要欺人太甚!」
「太后,這次可是你先出的手。」既然出了手,就應該會想到後果。
庄氏怒極反笑,「哀家不過讓大臣知道你有病而已。一個註定夭折的皇帝,如何能統治大正江山?」
「病?太后又說笑了。」
「呵!哀家知道你找到能解你狂疾的葯,不過,只服用一兩次怕是並沒有多大效用吧?」
景帝面色突變。
庄氏笑得愈發猖狂,「在你圍住永和宮時,徐丹華應該已經被秘密送出湯泉行宮了。宓香,你的先祖窮盡一生也沒能找到一個,你運氣好,倒是碰上一個。可要找到第二個,怕是沒那麼容易吧?」
「你想如何?」
「寫罪己書,昭告天下,你趙毅身患重病,諱疾忌醫,誣陷太后,甘願退位讓賢,皇位交給哀家擇宗室子弟處之。」
「朕若是答應,太后是不是就放過徐丹華?」
「哀家保證不殺你們。還給你封王。」
「呵。不,趙氏男兒,寧願站著死,也不願意屈居人下被一個婦人擺布。至於徐丹華,太后想殺便殺。朕活不了,你以及庄氏家族也統統給朕陪葬,朕一點不虧!」說罷,瀟洒離去。
庄太后甚至沒享受到一點要挾的快感,美夢便幻滅了。
徐丹華絕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被挑在刀尖上,放到陣地前替人開道。寒風呼嘯著刮過她如白玉的面頰,在上面留下一道一道冰裂的痕迹。最初她還能鬼哭狼嚎一下,但大冬天,沒有食物沒有水,她身上還穿著在未央宮時的輕薄衣衫,被懸空吊起,不到半日,整個人已經失去知覺。
「將軍,這個女人似乎扛不住了,不會一下就被折騰死了吧?」
聽到聲音,徐丹華動彈了幾下。
「看,不是還活蹦亂跳的嗎?趙毅不會讓她死。」這邊話音剛落,那邊就傳來書信。
庄未抬頭看著徐丹華,「抓你果然有用,趙毅的降書這麼快就到了。」
可庄未將所謂的降書打開,竟然是宣戰書。
庄未罵了一句娘,一記長鞭泄憤似的抽在徐丹華身上。從來嬌生慣養的徐丹華哪裡受得住這些,那一刻,她連輕生的念頭都冒了出來。
當晚,齊沃格使團被護送回京,大冬天晚上趕路已經夠悲催的了,結果帶隊的近衛隊還挑選了一條非常艱難的道路,不過三十里的路程,生生折騰了他們一個晚上。
而同一時間,在湯泉行宮通往京城的官道上,一批黑衣人劫持住了另一個看似使團的車隊,將這些穿著使團衣服的人帶入了一個遠郊的據點,結果反被一網打盡。
蒙致率領的護*跟庄未率領的南嶽軍,在離湯泉行宮不到五十里處拉開陣勢時,蘇陌正抱著暖爐,看著齊沃格使團一干人等焦頭爛額。天寒地凍的折騰一夜,此刻,一個個都抱著暖爐瑟瑟發抖,瞪著紅血絲的眸子商量對策。
他們明明是來和親傍暴君這個大靠山的,誰知道最後倒是讓他們碰上景帝自身難保,被南嶽軍困在湯泉行宮。
「這場火指不定燒多大。漠措王子,以老臣之見,不宜引火燒身。」大正若是變了天,四大汗國的局勢必然也會隨之而變,那坎貝指不定會如何呢。
「以我看,我們應該現在就離開京城回齊沃格。」
「這樣走,是不是太不仗義了?」
「你們擔心什麼?漢家皇帝的名頭是從沙場上打出來的,一個庄未,能奈他何?」
眾人一聽,這倒是。他們最怕的就是跟趙毅的軍隊交鋒,那這庄未,不過一個戍邊軍將領憑什麼勝過趙毅?
漠措轉頭看蘇陌,「大公子,你怎麼看?」
所有人的視線齊刷刷地望過來,蘇陌微微有點小緊張。她可不是什麼足智多謀的人,這些人未免太抬舉她了。
不過,她的想法倒是簡單。庄太后的事情發得突然,兩件齊發,已經將她的退路堵死,只能孤注一擲,若是站在庄太后的立場,這京城她必定是要奪下的。
而景帝的布局也挺詭異,若按常理,作為一國之君這種戰亂之勢,他應該退守京城,而不是以身犯險留在湯泉行宮等著人來圍堵,他這樣做,目的應該很簡單,一則是讓庄未可以放心大膽地去圍攻湯泉行宮,二則,也是不想將戰火燒入京城。
他既然敢設這個局,那勢必就有把握將庄未的軍隊在湯泉行宮處降服。而這一次,景帝要的就是將莊家一網打盡。
但這並不表示就會真的打起來。
打仗趙毅從來不怕,但絕不至於將戰火引到自家暖榻上,那麼,他應該有后招還沒發。這個后招是什麼,蘇陌卻猜不出來。她剛整理好思路,打算安撫一下齊沃格使團,就聽見另一個聲音道:「兵法有雲,不戰而屈人之兵,乃善之善者也。」
眾人紛紛轉頭看過去,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出京多日的蘇譽。
蘇陌差點從暖榻上跳下來,在外人面前,她這個兄長的架子端得還是挺靠譜的,「弟弟怎麼回來了?」
蘇譽瞥了她一眼,很不客氣地坐到她旁邊。
使團的人自然是認得這個贏了他們智者的人。
連漠措對他都比對蘇陌敬重幾分,「蘇大人的意思是說,打不起來?」
「皇上絕對不可能輸!」
簡簡單單一句話像是一枚定心丸,振奮人心,方才還迷茫的使團,一下雲開霧散,談笑風生了。
蘇陌忍不住瞧了瞧蘇譽,同樣的話,憑什麼從這個弟弟口中說出來就讓人如此信服呢?
沒兩日,庄未在軍中暴斃,同時還死了幾個心腹。這樣直接斬殺敵方將領的行為,呃,也算是個方法。雖然在敵我對戰中常見,但能這樣輕易做到的,卻是少有。勝得如此沒懸念,反而像是暴君欺負了人似的。
齊沃格使團在慶幸的同時也個個膽戰心驚,果然暴君就是暴君,下黑手一點不留情面。
在所有人都以為敵軍群龍無首可以繳械投降時,戰事竟然莫名其妙地打開了。
蘇陌聽見稟報時,正在跟蘇譽下棋。蘇譽出京第二日就接到了景帝的秘信,叫他留意南嶽以及嶺西江淮三地的情況。
當然,這些地方都有景帝的密探,只不過,被萬千人盯著的景帝自己無法第一時間得到訊息,便需要這麼一個頭腦聰明的人替他去。
據蘇譽所知,庄未的內部是有景帝安插的姦細的,只要姦細在恰當時機殺了主將,安撫好軍心,投誠護*,戰事便了了。誰知,庄未是死了,可仗反而打起來了。
這其中一定是出了什麼紕漏。
很快蘇譽還真就接到密報說,那姦細也死了,如今庄未的軍隊是由一名副將統領,而這人,明明也在姦細的暗殺名單中……
說來這事就巧了,那姦細帶著手下已經斬殺了所有人,突然冒出來一個受到驚嚇的徐丹華,景帝有令,將徐丹華救出去,他們就那麼追了一下,於是落入了別人的包圍圈,一干人等被悉數射殺。那副將也死而復生了。這是最後逃出來的人的供述,想必也假不了。
「怎麼又是徐丹華?」
蘇譽也看著蘇陌,「我走的這段時間,徐丹華有跟誰接觸過?」
蘇陌鬱悶地想了想,心頭哆嗦了一下,看向蘇譽,「安王……」
有句話叫做哀兵必勝。
不管這些士兵是否忠心於庄未,但庄未被殺,有心人鼓吹一下暴君殘忍的威名,誰還不拚死一戰?
而這拚死一戰也不是枉戰,那副將將景帝關鍵時刻還要救的徐丹華當俘虜,置於兩軍對壘前鋒,宣稱,是他們未來的皇后,就算此話水分極大,可總能糊弄住人。
原本誰都覺得這不過是一個試探,可沒想到,景帝竟在這個時候下令退後五十里,將湯泉行宮拱手讓人。此刻湯泉行宮裡,不但有庄太后,也有景帝……
蘇陌這下坐不住了。她偷偷摸出門,可九合館內外守衛森嚴,蘇譽和羅釗一致認同將她關在九合館比較安全,她走哪裡都有人跟著。蘇陌好不容易甩掉幾個小尾巴,從柴房一個狹小的狗洞鑽出去,驀地身體一輕,四肢陡然離了地。
蘇陌鬱悶地抬頭看向羅釗,羅釗也滿臉嚴肅地看著蘇陌,「大公子這是準備去哪兒?」
蘇陌抓住羅釗的手,讓他將自己放地上,「我只是想把實情告訴皇上。」
羅釗冷硬的臉上看不出情緒,只是更冷了,蘇陌難得地不甘示弱地看著他,好半晌羅釗才道:「他知道……」
「啊?」羅釗那三個字聲音不大,或許是等得太久,蘇陌並沒聽明白。羅釗本想說點什麼,蘇譽冷著臉來了,「你果然從這裡鑽出來了吧?」
蘇陌瞪了眼,「我道羅將軍何時看起狗洞來了,原來是你的主意?」
蘇譽翻了她一個白眼,彎腰拍了拍她衣袍上的塵土,再沒好氣地盯了一眼那雙髒兮兮的爪子,「安王已經去陣前和談了。」
不止蘇陌吃驚了,羅釗也很吃驚。
蘇譽卻並沒有多說,安王的舉動已經證實了他們之前的推測。徐丹華本是湘南進奏院的人,她若真跟安王勾結做出什麼事情來,還真是擺在景帝面前的一盤僵局。
景帝退那五十里,目的不過是給徐丹華一個名正言順,在這盤僵局上松點土。
安王進入敵軍不出一日,敵軍果然降了,但有一個條件便是,要安王這個皇室貴胄當他們統領,這樣,他們才能安心,才能相信暴君不會殺他們。
景帝若是不準,這戰事必然打開,儘管誰都相信景帝要取勝不過幾日時間,但在京畿打仗可不比邊疆,這裡有太多的百姓,也有太多權力集中,相信只要戰事僵持一段時間,天下必然重新陷入大亂。景帝用了近三年時間收割的地方割據勢力將死灰復燃,或者說,那些人正等待著這個時機伺機而動……
所以,景帝不得不準。安王名正言順地拿了這十萬兵權。
明眼人都知道,這次景帝是真被安王狠狠地擺了一道。但明面上,這驚心動魄的一場,不費一兵一卒,算是圓滿解決。安王的名聲隨著這場戰役名揚四海,人人都道安王賢德感召叛軍,免去了生靈塗炭。只有他們這些知道內情的人,恨得牙癢。
回京那日,蘇陌跟文武百官一起去城門迎駕,景帝遠遠就看見城門口那個張望的小身板縮在百官之中。蘇陌自然也看見了最前面的景帝,只是幾日不見,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她眼巴巴看著景帝的鑾駕行至面前,卻忘記了跪拜。
景帝沖她伸出手,「上來。」
景帝嘴角洋溢著淡淡的笑容,清淡卻很溫暖,在這冬日帶著陽光的味道。
蘇陌那一刻腦筋像是短路了,鬼使神差地爬上了鑾駕。
羅釗的視線看過來,蘇譽也看了過來,安王自然也看了過來。
蘇陌卻顧不得那麼多,只將趙毅打量了一翻問:「皇上可好?」
景帝握住她的手,感受著那份切實的冰涼,再用自己的手心將它們捂暖了,讓百官起身,卻沒回蘇陌的話,只是那樣握著。
蘇陌覺得,想必他是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