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第五十二章
東平王十月便從封地出發,一路遊山玩水,慢慢悠悠,抽空還管了一樁閑事,等到好不容易趕到皇城的時候,結果被守城軍擋在外面了?
豈有此理,東平王表示不服,當即要求見聖上,然而那天晚上,師無忌正在夜見國師穆出塵,結果被穆出塵一番質問,灌下傀儡蟲蟲卵。這蟲卵在人體之內需要三日才能孵化,故而三日之內師無忌一直「抱病」,沒有接見任何人,就連上朝……也不過是大臣呈上奏摺,然後積壓著罷了。
三日之後,城門大開,東平王聽得屬下來報,當時天才蒙蒙亮,他立即穿戴整齊,騎著馬出營地一看,只見藹藹天色之中,皇城城門之內走出了許多披麻戴孝的隊伍,一列一列,奏著哀歌喪曲,嗚呼一片,遠遠看不到盡頭,嚇得師無忌還以為皇帝賓天了。
那天夜裡,張家府邸死了許多人,屍體發還原家已有數日,眼看年關將至,家裡還停著屍首實在不好看,於是各家各戶急急忙忙將喪儀置辦了起來,因此等東平王騎馬進城,就看到路祭到處都是,滿城都是哀愁蕭索之氣。
等東平王見到師無忌時,師無忌坐在殿內上首位置,眼皮聳拉,面色暗沉,精神仍不太好。
東平王對兄長道:「陛下,臣弟在城外等了三日,心中惶恐不安,只恨不能立即入城護駕,如今見陛下安然,心裡方才覺得好過了些。」
師家同胞骨肉兄弟,如今也只剩下師無忌和師無病二人,正巧皇城鬧妖時師無病到了,不論兩兄弟平時感情多好,時機都有些許微妙,如果師無忌有個三長兩短,或者惹得天怒人怨危及帝位,而太子年幼,恰恰巧師無病就在皇城邊。
師無忌手肘抵著桌案,手掌撐著臉龐,一副精力不濟的模樣,他打量了東平王一眼,嘆道:「有勞王弟記掛,朕已經沒事了。」
皇城鬧妖怪,妖怪還入了後宮,說起來終究不體面,如果不是那天國師在大殿上當眾讓妖怪現行,師無忌無論如何都會將此事強壓下去,但現在已經堵不住悠悠眾口,也只就這樣了。
東平王早就打聽出了皇城內發生之事,也覺得穆國師實在不夠厚道,即便妖孽入宮,也畢竟當了幾日寵妃,當眾張揚開了,人家背後議論起來,不免暗指皇帝昏庸好色,起碼有失察之過,還不如暗地裡收拾呢。
師無忌似受到不小的打擊,面色一直不佳,也不願多言,東平王倒有眼色,收斂住了平日咋咋呼呼的脾氣,言語都十分小心翼翼,說了一些封地趣事,路途見聞等等。
就在東平王面聖之時,王妃蔣氏也在後宮拜見皇后,皇后馮氏自聽說華美人是個妖怪后,反應極大,雖不曾與皇帝撕破臉,卻是好幾日沒有搭理他了。
也是人之常情,她的一雙兒女俱是被華美人所害,當日成菱不知怎麼先知先覺,要將這妖女打發出宮,若不是皇帝見色起意,也不至於留下禍亂宮闈了,這叫她如何不怒。
皇后實乃爽性人,見東平王妃來了,屏退宮婢,叫她們去階梯下面守著,然後關在宮內將皇帝好一通指責,弄得東平王妃十分尷尬,不敢反駁也不敢盲從。
「虧他好意思,憑他喜愛什麼樣的美人,本宮何嘗妒忌過?可是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寵幸華美人,她不是人,是披著人皮的狐狸精!」
「皇嫂……」
「可憐我的成菱,早就覺得華美人不對勁,想要將她趕出去,哪裡知道她那個沒心眼的爹攔了下來……那天張老學士的壽宴上,許多官宦人家都糟了害,我怎麼不知……他們都是敢怒不敢言,誰家不是至親骨肉,白白被妖怪禍害死了,心裡怎能不埋怨?」
「我的成謙,好容易救回一條小命,幸虧國師的濟寧丸有效,這才恢復了神智……」
「皇嫂……」
「千錯萬錯,都是他的錯,要我說,若不是有穆國師張露了一手仙法道術,震住了滿朝文武,早就有人戳他的脊梁骨了!」
帝后一向和睦,為了一雙兒女冷戰了好幾天,而皇城內的風波,東平王夫婦早有耳聞,只是不敢妄言,東平王妃聽見皇后自己先提起來,也不好裝作不理世事,寬慰道:道:「皇嫂勿要氣惱,陛下最是器重太子,最是疼愛大公主,最是愛護靜王,如今三孩兒傷了其二,可想皇嫂有多痛惜,陛下就有多加倍痛惜,我聽聞妖怪都是善於迷惑人心的,陛下之所以被迷惑,未必全因自己,多半也是妖怪手段過於毒辣……皇嫂何必跟陛下置氣,讓親者痛仇者快呢。」
皇后何嘗不知這個道理,只是到底氣不過,她也沒繼續責怪皇帝,而是論起了那隻狐狸精,皇后本人沒有親眼見到狐狸精如何伏法,而是聽人說起經過,細細想著經過很有些害怕,已經幾日沒有睡好過了。
「欣然,你是讀書人家的女兒,看得書比我要多,你且說說,你看過歷朝歷代的那些史學傳紀,有那一本提到過妖怪的?我就覺得奇怪,若非這次事情鬧得太嚴重了,這輩子我也想不到,這世上真的有妖怪存在。」
東平王妃和皇后這對妯娌從以前起感情就十分要好,蔣王妃看到皇后露出害怕的神色,身體湊過去了一些,和顏悅色道:「我的好皇嫂,這世上神靈志怪的書可不少,但是誰會當真啊?我曾聽人說起野史,說前朝有個貴妃也是狐狸精變得,可論起真假,誰又能知道?」
「狐狸精現世,此事聽起來叫人惶恐不安,然而卻叫國師打死了,便正是說明我朝國運昌隆,容不得狐媚妖精出來害人,若是換個別的末代王朝,只這一個妖精,便足以斷送朝綱了呢。」蔣王妃的話有一股正氣,皇后愛聽,便要她接著說下去。
蔣王妃笑了笑,繼續道:「所謂神鬼莫測,只是那些做過虧心事的奸佞小人所懼怕的,人都說天道有輪迴,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便如大公主和靜王一樣,這一雙小人兒品行善良,遇到災禍固然不幸,卻定能否極泰來,遇難成祥,過了這道命里的劫數,說不定日後還有大造化呢。」
皇后是個品性端正的婦人,蔣王妃的話她越聽越投機,頻頻點頭道:「不錯,本宮聽陛下說過,穆國師看過成菱的面相,她是個有造化的人……對了,好弟妹,你的心胸委實開闊,須知這幾日,本宮被這件事嚇得魂不守舍,直到現在聽了你的一番話,才覺得安心了許多。」
蔣王妃笑道:「也是皇嫂在皇城裡,平時少見這些怪事,反倒不及弟妹聽聞得多呢。我家王爺是個不拘小節的性子,常常帶著我到處走動,尤其那些鄉野之地,有好多奇奇怪怪的事兒呢,不過總歸一個道理,便是只要人行的端坐得正,妖邪也要怕三分,另外這世上,也有許多有能之士,譬如這穆國師,只怕就是老天派來輔佐我朝的能人,天佑我朝國運昌隆,皇后不必擔憂。」
蔣王妃慢慢的勸慰,總算把皇后一顆揪著的心兒勸回了肚子里,皇后被她鬨笑了,問:「對了,弟妹,你剛剛說你也遇到了怪事?可能說給本宮聽聽?」
蔣王妃這次來的路上,偶然買了一面菱花鏡台,誰知道鏡子里藏著一個鬼魂,而這個鬼魂竟然也有些來歷,被一個道士及一個打更人用了一種還魂的法子,借屍還魂活過來了。
蔣王妃莞爾一笑,道:「我的好娘娘,你饒了我吧,怪力亂神之事,我可不敢在後宮裡說。」
若是以前,皇后也不會信這些,但現在又不一樣了,她對著蔣王妃招了招手,小聲道:「沒事的,此處只有你與本宮二人,你快告訴本宮,本宮絕不告訴旁人。」
那模樣,就好像被挑動好奇心的小孩一樣,非要蔣王妃說不可,惹得蔣王妃連連直笑。
蔣王妃就只當一樁奇談,道:「娘娘非要問,那我就說了,不過可不要問真假,權當是個坊間傳奇,日後陛下追問起來,弟妹可是不認的。」
話說一個月前,東平王受元徽真人指點,跑去三河縣找到李宿,李宿意外發現徐捕頭的靈魂被困在鏡子之中,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之際,元徽真人突然說有辦法救回徐捕頭,卻是要用借屍還魂之法。
「……天道公允,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好人落了難,自然也會有好人來救,話說某地有個捕頭,平日秉公執法,緝拿案首,懲治了許多惡人,卻因一次意外失去了肉身,只留下一抹魂魄被攝入一面菱花鏡中。」
蔣王妃將自己的見聞當做說書一般講了出來,因為出生書香世家,她手裡拿著一柄小扇侃侃而談,那麼氣定神閑的模樣還真的很像個說書的女先兒。
「……那位打更人割破自己的手腕,將鮮血和在道人的硃砂里,道人用鮮血硃砂在菱花鏡台上畫了一道符咒,只見一霎之間,堂內光芒萬丈,鏡中飛出一縷魂來,鑽進了另外一具屍體之中。」
「屍體原本死了三天,誰知道竟然活了過來,醒來之後說話行事,跟以前大不相同,逢人便道,他叫徐酬勤,是縣城裡的捕頭!」
「當時在縣衙之內,圍觀了許多人,見此死人復生,借屍還魂,紛紛跪在地上,禱告上天,而其中有一位婦人,帶著兩個孩子,便是捕頭原配的妻兒,一家人當場相認,好不感人……」
「不過,屍體原家的人也尋來了,原來死去的那人也是有家室妻兒的……本來一樁好事,誰知道成了一段公案,我家王爺……咳咳,我是說正好有一位王爺在場,見證了此事,當即做了判官:枉死那人本因風流而死,現在借屍還魂,卻成了另一人,再不必回原家,原家需要立個衣冠冢,而借屍還魂的捕頭,不能貪得原家財物,也依舊做捕頭。」
蔣王妃將徐捕頭借屍還魂的後續侃侃而談,因為沒有婢女伺候,末了自己給自己斟了一杯茶,一飲而盡,皇后聽得意猶未盡,不住道:「真是奇談,天下竟然有這樣的奇事?」
「沒有。」蔣王妃義正言辭的道,卻笑得意味深長,大有一種我偏不承認的意思。
皇后也呵呵的笑:「定然是真的。」
「我偏說是假的。」
皇後知道蔣王妃是真話假話渾說,就不迫她承認了,感嘆著:「看來這世上,匪夷所思之事卻是不少,原來是本宮目光短淺了,只是你說的打更人和道士都是奇人,若是能將他們引薦給陛下,那陛下又多了兩位助力了。」
皇后只是突然感嘆,蔣王妃卻是心眼一動,正要說話,突然聽見外面的婢女報:「大公主求見。」
大公主突然出現,打斷了皇后和蔣王妃的私下交談,她們倆說的話不好在一個孩子面前說,於是都止住了話頭。
等大公主進來,蔣王妃與之閑話了幾句,見她神色沉悶,不似以往開朗活潑,也只當是受了驚嚇,她又想起靜王也受了傷,便流露出想要去探望的意思,於是皇后、大公主和蔣王妃,又都移駕去探望靜王。
三朝皇都,人間最是富麗堂皇之處,但是即便是這樣的地方,也有平民百姓居住的街巷。
日頭快落山了,天氣越來越寒冷,但北大街依舊熱鬧,行人神色匆忙,擺攤的小販穿著厚實的衣裳,搓著雙手叫賣,店鋪還不到打烊的時候,夥計紛紛點燃燭火,窗戶里透出熏黃的光。
避風的牆角有個包子攤,一屜一屜的蒸籠在寒風中散著熱氣,攤主正在往爐子里加柴火,不一會兒肉香四溢,攤主裝了一籠包子送給客人吃。
那位客人是個年輕人,看上去約莫二十歲出頭,長得欣長挺拔,穿一身藏青色的長袍,系牛皮革帶,打扮得並不十分富貴,然而面容俊逸,說話文質彬彬很有禮貌,令人一見就很喜歡。
攤主回身的時候,突然看到年輕人腰間掛著一樣東西,是一塊木雕梆子,不免多看了兩眼,就聽那位客人道:「老闆,請問城裡這幾日是不是有許多人家都在辦喪事?」
「是的呢?」攤主回答:「聽說有叛軍混入了城內……呵呵呵,不過我侄兒又說,是鬧妖什麼的,總之死了好些人,我們平頭小百姓,事情沒有出到我們頭上,平日聽到的都是風言風語,誰知道內情又是什麼呢。」
尋常的小老百姓,每日就為了混個肚飽,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只是聽說,沒親眼見過,不少人寧可相信是真的有叛軍,也不相信是鬧妖這種話。
「也是……」那年輕人呵呵一笑,把筷子豎起來,插了一隻包子,慢慢吃,慢慢道:「不過……老闆,最近城裡的確不太平,聽在下一句勸告,明天不要出攤了吧,唔,好燙……在家把門窗關好,入夜就不要出門了吧。」
攤主聽到這話覺得很奇怪,忍不住笑著道:「客人說什麼話呢,我們是買賣人,哪有不出來做買賣的道理,不出來做買賣,我們吃什麼。」
「但是……」年輕人把那口包子咽下去,伸出手指慢慢數:「一、二、三……六、七,明天是頭七呀。」
「頭七?」攤主一驚。
年輕人又是一笑,露出紅口白牙,分外和氣,他指著外面已經空蕩蕩的街道,說:「枉死之魂,怨氣太強,這裡死了太多人,明天正好又是頭七,怕是要出事呢。」
攤主被他一嚇,差點尿都嚇出來了,顫顫巍巍的望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結果什麼都看不到,氣得將抹布一摔,怒目而視。
年輕人知道他看不到,所以只是苦笑,然後收斂了表情,凝著眉頭側過頭去,在他眼裡,分明看到整個街道站滿了遊魂。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們面無表情,抬頭仰望著同一個方向,那裡地勢高聳,修葺樓閣,環建殿宇,正是凌霄閣。
在北街吃包子的年輕人,不是別人,便是殺鴉青心心念念的李二郎。
不過,李宿不是在三河縣打更么?怎麼又上皇城來了?
這話,還得從東平王說起。
東平王做事,向來都是大刀闊斧,那一次因緣際會,李宿得知徐捕頭還能借屍還魂,便請求東平王相助,請他連夜將被蜘蛛精所害的屍體找來。
然後,東平王果真找來一個可以開壇做法的屍首,然而地點卻是借了三河縣的縣衙,並將菱花鏡台一併運送了去,還直接敲響了衙門大鼓,公開設了公堂,讓他們當眾施法。
當時天已經亮了,不少縣民圍在堂下,李宿和元徽真人面面相窺,畢竟神鬼之術一向都是掩人耳目,未想到今天竟然要大張旗鼓施展。
東平王知道他倆的顧慮,拍了拍胸口,一副萬事有我的模樣道:「兩位神人只管施展手段,須知道借屍還魂之說,玄妙至極,非親眼所見不能盡信,今天鏡中的苦主若能還魂,堂下的眾位正好可以做個見證,令他以後能光明正大的過活,好過於遮遮掩掩,好不痛快!」
東平王說的話有道理,若是沒有人見證,徐捕頭還魂了,那算作是屍體原本之主,還是他自己呢?
反正這人是個王爺,他的話就是明路,當下李宿和元徽真人就一齊施展起本事來,主要就是李宿負責流血,元徽真人負責畫符咒,過程不必細表,便如東平王妃講訴的那樣,事情大功告成了。
徐捕頭順利歸家,與此同時李宿名聲大噪,他在三河縣算得上地方一奇,什麼大小稀奇古怪之事都能跟他扯上關係,現在鄉親們明了,不能怪人家,人家就是一個神人。
反應最有趣的是縣太爺李大人,突然之間發現自己的一個皂役竟然有神通,突然又發現自己最得力的捕頭借屍還魂,當著王爺的面嗚嗚呀呀半晌,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這件事還算是順利解決了,然而東平王還有一些不甘心,原來他想要效法皇兄和穆國師那樣,也想將李宿和元徽真人留在身邊。
大約達官貴人們,都有一種喜歡看到人才就收攬的毛病,可是李宿卻不願意,因為他還想留在三河縣等一個人,他如果離開了這裡,就怕那人回來找不到他,所以他情願拒絕王爺,拒絕高官厚祿,只求等到那人。
便在事情僵持之際,元徽真人卜了一卦,對著卦象道:「天君啊,你若信老朽一言,便與王爺去吧,你若同去,必會遇見你想見之人。只是萬事小心,此卦甚是兇險。」
李宿聞言,這才同意了東平王,收拾行李不日來了皇城。
常人無法看到鬼魂,所以李宿並不怪罪那個賣包子的老闆,他吃了包子,付了賬,抬頭看了一眼凌霄閣的方向,然後轉身朝著東平王府而去。
這一夜,殺鴉青站在凌霄閣仰望星空,並不知自己再一次與李宿錯過了。
但凡人含怨而死,總會留下一口怨氣,機緣巧合之下,能借著這口怨氣凝結為怨魂,久久不散。若是一人含怨而死,倒也沒什麼,可是死在張家府邸之內足有百餘人,他們臨死之前侵染了狐妖的妖氣,惡意更深,若是不能再頭七這夜進行超度,日後恐怕再難以輪迴了。
尋常的和尚道士,是超度不了這些人的,但元徽真人可以,他乃道家正宗,又是墮仙下凡,正可成就此功德。
是夜,陰風煞煞,家家戶戶關門閉戶,就連皇宮也籠罩在了陰霾之中。
東平王府的大門打開,裡面走出兩個人,一道一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