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披霞逆旅
「將軍不多留幾日么?」
「本就倉促,便不多留了。」陳瀚看了看初上的日頭,又望了望霧蒙蒙的山道,唇角浮起一絲微笑,今天會是個好天氣,至少,雪不再下了。
「既然如此,余某也不留將軍。」余都統說著拿出了一個行囊「余某為將多年,雖無戰功,然無家無室,倒也還有些積蓄,在此,便贈與將軍沿途打點之用……」
「使不得使不得!」陳瀚連連謝絕,二人一來二去,糾纏無果。陳瀚只好接過袋子,取了一金「都統心意,此金便可。」
「唉,一金不足……」
余都統本想勸說一番,陳瀚卻不由分說的將行囊塞回他懷裡「沿途食宿,一金足矣。沿途打點,自有大帥公銀。再者,本府若是收得多了,豈不惹人閑話。」
余都統見他說的在理,可贈人之物怎好收回,況且自己還有求於他,躊躇了半晌之後,見陳瀚堅決,方才作罷「將軍既不守金銀,余某不好勉強,但此物,請將軍務必收下。」
說著他取出一紙信箋,抵於陳瀚手中「余某鎮守白馬關多年,與江油關守將雖非同營袍澤,卻也有些公文往來,稱不上交情,也算相熟,有這一份信箋,也免去為人刁難之困。」
「將軍有心了。」陳瀚接過信函悉心收好,翻身上馬,朝余都統持劍一禮「瀚,就此別過。」
「一出白馬關,便再無故人,將軍珍重。余某在此,祝願將軍,武運隆昌!」
重山道險,積雪阻斷。
戰馬尚且好說,積雪不過將將滿過馬蹄,雖是艱難,卻也還不致寸步難行,但隨軍糧餉和那一車桃木,卻是如何都挪不動了。
無奈之下,陳瀚只得讓軍士們身負桃木,置桃木於馬背,累是累了幾分,不過好在昨夜修整,精力正旺。這群自鎮南來的軍卒又從未見過如此大雪,新奇之下,疲乏之感倒是淡了些。
待到了江油關,已是日薄西山。
他把背上的桃木解了下來,活動了活動筋骨,毫無疲乏之感,便起了連夜趕到涪城關之意。
於是便便拜關,遞碟,入關。
一路無礙,如同餘都統所言,守關秦將閱信之後,便未曾為難與他,可就在陳瀚表明欲即刻出關之時,那位秦將卻有些為難「將軍今日若想出關,恐有難處……」
「不知都統有何難處?瀚身負聖詔,期限倉促。可否通融一二?」
那秦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最終是搖了搖頭「罷了,貴官且隨我上關北一看便知。」
未上城頭,先聞關外喧鬧之聲,只是隔著城樓,朦朦朧朧,難辨其意。
「這些許流民,皆自陳倉避亂而來……」那秦將話語中掩不住一絲不忍「本府本欲開城,然關內糧餉僅夠軍士果腹,再向南,便是蜀地了……」
「一路苟且至此……已屬不易……怎料……」陳瀚自幼流亡數千里,自持識得幾分人間疾苦,可眼下環生慘象,仍舊讓他挪不開步子。
遍地屍骸,卻又不同於他所熟悉的沙場。不見慘淡的刀光,亦不見淋漓的鮮血。
有的,只是滿眼老弱婦孺,篳路藍縷,衣衫單薄,面無人色,雙目無神,他們或是認命般的趴伏與雪中,殘破的衣衫,掩不住青腫的肢體,或是滿懷熱切的,伏耳於關門之上,苦苦哀求著,或是瑟縮樹下,仰望著漫天雲霞,默然不語。
胡紹堂在一旁黯然點頭嘆了一句「寧為盛世坊中犬……不於亂世惘為人……」
這一句話倒是將陳瀚給驚醒了,他定了定神,朝著那秦將俯首一拜「瀚奉詔而行,為國而征,勞將軍費心,助我出城!」
「將軍為國遠行千里,本府感佩,然關門一開,災民勢必蜂擁而入,我軍將士若阻之不慎,頃刻便生民變……」
「瀚與將軍初見,不敢提知。」陳瀚立於城樓之上「瀚感將軍仁義,當曉大義爾,戰亂一日不平,黔首一日無寧,請將軍助我。」
「此事……」眼見秦將還有些猶豫,胡紹棠突然遞了一包金銀過去「我家將軍心急如焚,還望貴府想想辦法……」
那秦將愣了一下,隨即抬手將金銀打落在地,他推了胡紹棠一把,指了指城下「爾將本府視作何等人耶?!」
本是俯首而立的陳瀚忽然抬起頭來,沉聲說了一句「瀚為府官。」
「瀚為府官,自知將軍難處。軍資軍餉皆動之不得,便以此金,供貴府接濟災民之用。請將軍務必收下,瀚少時修書一封,以助將軍入蜀采糧。」
那秦將聞言,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陣,隨後又側目望著城下,天下不安,蒼生無寧,此間道理他又何嘗不懂。他雖未去過巴廊,也知南中乃兵連禍結之陲。朝停詔回這等邊地戰將,其平亂之心,已昭若天日。
那秦將沉默良久,方才回過頭來「陳將軍。這金銀,乃是你通關打點之用吧。」
陳瀚微微遲疑了一下「不錯。」
「你可曾想過,你將其盡數予我,沿途關隘城池若有刁難,寸步難行。」
「還有良馬數匹,寶劍一口。」陳瀚握著劍鞘,頓了頓後繼續道「若仍有不足,我部尚余鐵甲七十餘幅……」
「陳將軍,你我二人,必有一喪智者,若非你瘋,便是我瘋。」那秦將說著就彎下腰去,將散落在地的金銀一一拾起,悉心包好「也罷,本府既已收將軍錢財,便搭上這一府將士的身家,送將軍一程!」
「謝將軍相助!」
「且慢,本府雖是應下,然關門,只可開一刻,多一息都不成。」
「一刻足矣。」
在兩位都統的安排下,七十餘騎鎮南軍士們在城門下列好了隊,在他們身前,還有一營持盾的秦軍將士。
關門一開,持盾秦卒便一壓而上將聚在城門口的流民給逼了出去,陳瀚一行人便借著這個空檔魚貫而出。
百姓們見秦軍縮回了城內,平白多出了一群亮著兵刃的騎兵,一時間也不敢妄動,秦軍便乘機將城門再度關上。
起先,軍卒們還不明白,都統為何讓他們亮刃而行,這一出了城,便都明了了。
「將軍……我當過兵……」
這是第一個,敢迎著刀刃走上來的人。
他滿臉的凍瘡,雙眼像是終年流淚一般的腫著,鼓起兩個骯髒可笑的包來,雪花在他的頭上融化,帶著髮絲里夾著的塵土,一縷一縷的侵到瘡口上,引得他臉上一整抽搐。
「我不是殘廢……」他追著陳瀚的戰馬,似是要為自己證明一般的挺了挺腰「我是自沙場上逃出來的!」
陳瀚聽了,不由瞥了他一眼,他卻更緊張的搖晃著雙手「我能打仗!我不怕死……」
他說著突然停了一下,似是怕陳瀚不信一般,抱起拳,嫻熟的行了個軍禮「大人,屬下並非惜命之人,然沙場紛亂,上官身死,袍澤離散,屬下九死一生,苟活至此,望大人收留,屬下願為大人赴死!」
陳瀚本是想儘早離開此地,怎料身後馬蹄聲驟止。
回過頭來,卻見自胡紹堂以下,數十名軍士都勒馬不前,一言不發的望著他。
此外,那個男子也眼巴巴的看著他,連同周邊數百流明,也是安安靜靜的望著他。
「大人。」一名軍士看了看那個男子,壯著膽策馬出列,行了一禮「紹堂以為,此人所言非虛……況……同為胄甲之士,大人可曾想過有朝一日,我等若是流落如斯……」
「眾位……我等此行,非赴黃沙。且隨身銀兩耗磬,路途迢迢,生死尤不可知,如何兼濟他人。」說著,他搖了搖頭「這位壯士,本府軍中已無餘糧,亦互不得你周全。壯士還是……另尋出路……告辭!」
留下那個男子坐倒雪中,匆匆拔馬而去。
饒是如此,依舊有個女子不死心的跟在戰馬後面,一面抹淚,一面追出了老遠……
「軍爺……軍爺……列位軍爺……若是……若是有看得上的,小女子此生為奴為婢……」
聲音漸漸有些模糊了,四下,也只剩下零零散散,伏於雪中的幾個人影,總算是,能讓戰馬停下來歇一會了。
那個蓬頭垢面的姑娘追了一路,也終是追不動了,趴在地上,有一搭沒一搭的抽泣著。
「如此追下去……豈還有命。」陳瀚懊惱的揉了揉額頭「罷了。」
他在腰間摸索了一整,掏出個袋子,頭也不回的砸到胡紹堂懷裡「只此一袋。」
「謝將軍!」胡紹堂如蒙大赦般,笑盈盈的拔馬往回趕了回去,不多時便又趕了回來。
他回來時,身上的袍子,已經不見了。
陳瀚沒有提袍子的事,只是問了一句「送去了?」
「送去了。」胡紹堂連連點頭「下官還與那姑娘交代了一番,讓他切記不可將食糧露於人前。」
「還說什麼了?」
「下官……下官與她說,不日江油關便有糧草接濟,莫要再與人為奴為婢……」
陳瀚皺了皺眉眉頭「便無他言?」
胡紹堂張了張嘴「不是……大人,這還能有何言?」
「她便未說在何處等著紹堂歸來?」
「這?」胡紹堂啞口無言,一眾軍士本是沉著的臉,此刻亦是忍俊不禁,陳瀚還在一旁念著「走了走了,為紹堂說這一趟媒,本府可是要一路蹭著便飯趕路了,今日若是不到劍門關,明日爾等可是要抬著本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