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腥風
到劍門官時,迎接陳瀚的只是一個標統。雖說鎮南都統並非禮儀陳腐之輩,但他還得求本關都統放行,便多問了一句「此間未見貴府都統,不知貴官可否代為通傳,引我等與都統一會?」
這一問之下,那標統竟面露悲色「我府……我府都統早先……追隨大帥出師太原,至今未歸……故而無從與將軍相會,請將軍體諒……」
陳瀚恍然,點了點頭后抱拳行禮「無心之言,瀚歉矣,願貴府將軍,武運久長。」
「將軍有心了。」那校尉還了個禮「將軍一路遠來,顛簸勞頓,下官本該留將軍於關內留宿款待一番,待通傳陳倉府再送大人出關,然我府主官未歸,下官不敢阻將軍路途,亦不敢私留將軍於關內……望將軍海涵。」
陳瀚舒眉一笑「無妨,貴官予以方便,瀚感念在心,豈有以怨報德之理。」
「將軍雅量,容下官稍事安排片刻,便送將軍通關。通關之時若有冒犯,還望將軍雅量依舊,切莫見怪。」
「如此,便有勞貴官了。」兩人定下之後,便各自回頭與士卒吩咐,陳瀚走到胡紹棠身邊,低聲道「紹棠,讓弟兄們下馬步行,通關之時小心行事,切莫讓關內軍卒靠得太近。」
"下官明白……"
那標統見陳瀚等人牽馬入關,便沒去收繳他們的兵刃,倒不是自持勇武,自古名將,敢以長朔傍身者,無一不為後世冠以勇名。
但任他何等勇武之人,若是身側林立持牌操矛之士,也不過是池中之麟,渠中之蛟。
隨行軍士們雖有些緊張,但陳瀚卻毫不在意,關門已閉,身陷槍林甲牆之隙,回頭之機早已斷絕,不若所幸一路往前便是了。
「將軍。」或許是氣氛有些尷尬,那標統便看了看陳瀚背上的雪刃長朔問道「將軍所負馬槊,該有四十餘斤?」
陳瀚側目,有些詫異「貴官好眼力,此槊重四十七斤七。不過,本府未曾聽聞秦軍備朔之事。」
那標統失笑道「下官入仕之初,曾於陽關戍守,故不至認作拒馬步槊。」
不過標統說的倒是不假,槊,向來是世家勇將的兵刃,這一桿長槊拋開三尺三的槊首不談,單隻這七尺槊桿,便是巧匠三度春秋尚只得四成之功,稍有差池便用之不得,此若不為利器,何者可受此譽?
而馬槊這等兵器,講究輕、韌、實,以供戰將策馬沖盪,臨陣揮戈,尋常不過二十斤,眼前此人使得一柄四十七斤長槊,可見其勇力。
那標統想到這,便又打量了他的兵刃一番「刃及劍脊,果真利器,只嘆不得見將軍黃沙飛彩。」
陳瀚不由面帶赧色,笑了笑並未言語。
那標統見他如此,便也不再多言,只是將他們送到了關外,告了聲罪,便還身城內,與軍士們一道盤查往來流民。
劍門關好比一道界碑,過了劍門關,難民依舊如潮而至,可這雪卻是不再下了。
陳瀚憂心忡忡的看著天邊烏雲,不由的犯起愁來「本就是披霞而行,若是下起雨來,山間流沙滾石……」
「噼啪!」
旁側的一支枯椏折斷開來,陳瀚邁眼望去,竟是一具伏於路邊的屍首又活了過來。
那男子蓬蒿般的頭髮,頗為講究的束了一個冠。鬍鬚雖是沾染了不少污水雪屑,卻打理得出奇的整齊。
這本該是個十分講究的人。
可如今,他如癲狂而不知寒冷一般的伏在冰雪之中,看著他身上的單衣,幾個軍士過路的軍士不禁打了個哆嗦,裹緊了披在身上的袍子。
陳瀚注意到他的時候,他正固執的用雙手扒拉著松樹。
這裡的松樹,都有些年成了,他在那粗糙的樹榦上留下一抹抹亮眼的痕迹,直到十指腫脹發白,滿是紅白碎沫雙手騰起陣陣白霧,卻再也擠不出一滴鮮血來。
似是感受到了了目光的觸摸,又或是聽到了馬蹄聲,他木木的回過頭來,見是一群衣甲鮮亮的軍士,便匆匆站起身來,想要提一提袖。
可他只剩一身單衣,又何來袖口呢?
他望著自己的雙臂錯愕了一陣,隨即靦腆的笑了笑,將那血淋淋的雙掌一疊,畢恭畢敬的行了個禮「各位軍爺,小生這廂有禮了。如有叨擾,還望寬恕則個!」
本是如同戲中丑角一般的滑稽,此刻的胡紹堂卻只是死死捏著劍柄,從牙縫中擠出了兩個字「澤清…」
陳翰將目光側到一旁,提了提手中的長槊「兄台何為?」
長槊寬大修長的鋒刃映出一道寒光,那男子怯怯的退了一步,可邁了邁眼,他便又瑟瑟的走上前來,小心翼翼的避著長槊鋒芒,擋在了鎮南都統的馬蹄前…
「將…將爺能否施……施於小可馬草兩株…救…救小兒…」
陳瀚看了看眼前的書生,又看了看那個裹著數層衣物,躺在雪中嘴唇發白的孩子,懊惱的揉了揉額頭。
當初,老父不也是如此背負祖父棺槨,於關外苦苦哀求的么…
可他還有二千餘里路要走,且不說隨身金銀用盡,如今旦凡一鬆口,這數千流民便一擁而至,且不說他與這數十名軍士可還有命在,屆時一旦見血,必生民變,劍門關下,又是屍橫遍野。
「…不成…」他最終還是咬牙吐出了這兩個字。
書生跪在地上哀求半晌不見回應,竟兀自嚙斷食指,登時血流如柱!他就在一眾將兵的訝視之中,便將騰著熱氣的斷指置於旁側暈厥的孩童口中。
血水入口,那孩子不知是父親的血肉,如陷夢境一般的咀嚼吮吸了一番,陳瀚的眼瞼不由得跟著那書生的面頰一道,跳動了幾下「部曲不得逗留,速離此地!」
將士們早已看不得這斷指而飼的慘象,如蒙大赦一般潰逃而去,在經過都統身邊的時候,他們卻聽到統領大人正低聲念著些什麼。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有時,聖人有道,大道本是無情而運行日月,最上者尤是忘情而至公極正……」
軍士們聽不懂,加之陳瀚彼時也常有這等旁若無人念念有詞的舉動,他們便只當這心善的都統是在悼亡送魂,就任由他在那埋著頭自言自語。
只有胡邵棠知道,他,是在安慰他自己。
不忍去擾他,便讓他如此念了一路。
誰知行至山間險道之時,猛的一陣山風入懷,險些將胡邵棠掀下馬背來,饒是軍士們騎術精湛,也免不得一陣馬嘶嘈亂。
胡邵棠剛想開口發令,便被風沙給迷了眼,只得拉低了窺眼掩住雙目,又將戰袍的一交扯過來捂住了口鼻。
「澤清!」他喚了一聲,陳涵恍若未聞一般的,一邊往自己面上系著素巾,一邊在軍士們身邊喊著什麼。
胡紹堂只得策馬往前跟了幾部,高身喊道「大人!我等尚需避上一避!」
風聲不爵於耳,陳瀚能聽到他說話,卻根本聽不到他說的是什麼,便吼了一聲「什麼!」
「我說!」兩人互相湊近了些,胡紹堂指了指半空,遠遠天際有如驚濤海岸,烏雲激蕩泛光「澤清,山雨欲來!」
陳瀚勒住浮躁的戰馬,舉目往山巔望了片刻「往北,尋人家暫避!」
「屬下明白!」
「將軍有令!部曲北轍!尋人家暫避!」
「折!」軍士們登時調轉方向,兩騎成排躍上林間山道。
噠……
雨點帶著一絲腥味,飄在了陳都統的眼角上,他理所當然的抬起左手拭去鬢的水痕,拉著韁繩想離開這裡,卻又像是發現了什麼似得停了下來。
他拉開蒙面的素巾,慢慢將左手湊到鼻翼前嗅了嗅,看著半空中那團烏雲皺了皺眉頭「這片雲……自東到西,由北而難……」
這點雨水中,似乎夾著什麼模模糊糊的消息,陳瀚自顧自的停在那裡,若有所悟一般的捻了捻手指「自秦而來……」
「大人!」
原來是一員軍士見他駐足不前,又折了回來「何事?」
「山勢險峭,砂石不固,此地危難,請大人隨屬下等一同移步。」
「嗯……走吧。」
鏤花的蹄鐵踏在淅淅瀝瀝的泥里,沙水濺得周遭兵將渾身都是,他們已經無法再端坐馬上了,瓢潑的大雨讓戰馬寸步難行,只能靠著騎兵們的拖拽向前苟延,好在這些暴躁的馬兒似是掙扎得累了,一個個有氣無力的耷拉著腦袋,讓拖拽它們的軍士們省下了不少力氣。
蜀軍的銀甲白袍也不見了往日的光鮮,泥色的袍子濕噠噠的黏在甲胄上,泥水順著甲葉灌進去,把征衣澆了個通透,讓山風一吹,引得胡邵棠不住寒顫。
「噗通!」他身邊的軍士拉著戰馬,一腳踩進了泥坑裡,順勢便倒在地上。
他太累了,所幸便坐在了泥坑裡「胡將軍,您怎的不跑了?」
「謝馬痴……」胡邵棠老臉一紅「你便是這般同上官說話的?」
「瀚也頗為費解?」此時早已入夜,陳瀚在前頭一腳深一腳淺的帶路,此時也是有些眼花,便就此停了下來「邵堂方才不是奔若亡命,此刻怎有如此閑情,與吾等同行啊?」
「我……」
見胡邵棠語塞,又有都統撐腰,一眾軍士倒是膽兒肥了起來。
「胡將軍,您將才是沒回頭,您那馬啊,都快讓您拖的趴下了!」
「我看將軍您下次出戰,便把戰馬當個儀仗,您看著勢頭,要是打得過呢,您就騎著馬往前,這要是打不過,您把馬一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