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一字不落
四年後——
「門主。」
男人單薄的身子被裹在由狐皮精製的大衣里,眉目清秀,只是臉色蒼白。明明只是剛入秋的時候,穿得卻好似已經入了寒冬臘月的冷天,呼吸羸弱。他抓住帘子的手纖細修長,瘦可見骨,向那護衛微微頷首,一眼便可看出是個病弱之人。
蕭闌聽著這尊稱,還是不由嘆氣。
明明他早在四年前便將這青城門門主之位給了楚凌,偏生這四年後他還是被喚著門主。也不知是楚旬天還是楚凌,硬是要留著楚涯的門主之位,而楚凌便一直都只是副門主而已。
但估摸著也便只有如幕伍這般蕭闌近身的護衛才會依舊視他為青城門門主了。
時至今日,不可否認的是如今在這青城門裡一手遮天之人便是楚凌。
蕭闌從那天傳位起,便徹底退了下來。其實蕭闌也實在不記得那日到底發生了何事,不知是否是刺激過大亦或是中毒以後神志不清。但聽陸雲疏敘述,自己當日已經瀕死垂危只差一口氣就入了棺材。但儘管如此,他依舊被陸雲疏和他父親連著兩日兩夜拼盡一身醫術救了他回來。
蕭闌不得不說,這人比人真是氣死人。
這楚凌中一次毒之後,到現在不還活得生龍活虎的。如今還成了青城門門主,前些日子還悠哉地奪了一個武林盟主的稱號回來,可謂風頭出盡,名聲大噪。而蕭闌也中一次毒,武功內力盡廢成了一個廢人,體內的陰鴆之毒餘毒始終難清,還留下一雙回蠱。他孱弱至極得落下了一身的病痛,這些年即便一直靠著些靈丹妙藥堪堪續命。
而楚旬天自那日起,便留在了青城門裡。
楚旬天對蕭闌愧疚萬分,他知道是他當時怒急一掌徹底傷了蕭闌心脈內腑。而如若不是他要蕭闌去救楚凌的話,蕭闌也不會在重傷的情況下還中了陰鴆之毒,身體里還引入了兩隻蝕人心血的蠱蟲。那母蠱竟是食了楚凌體內大半的陰鴆之毒都轉移到了蕭闌體內,蕭闌毫無內力,本就內腑心脈大傷,那世間劇毒自是迅速蔓延五臟六腑,即刻便可要了蕭闌一條命。
幸好有陸氏父子齊在,拼了兩日兩夜才救回蕭闌。但即便續了蕭闌一口氣,陸遊也說蕭闌至多不過也就五年光景好活。只因蕭闌體內有殘餘的陰鴆之毒無法全清,毒素已滲透進臟腑之中,內腑衰竭。而一雙蠱蟲雖並非用於害人,但對於蕭闌而言,卻足以成為兇險萬分的威脅性命之物。
蕭闌自己知道,但也並不在意。
他病了,累了,也怕了。
所以便就當個鴕鳥尋了個僻靜的院落里呆著,不見楚旬天,也不見眾人。
然而蕭闌知道楚凌的性子,那人定是恨極了他,即便是不找他索命也會扒去他一身皮好生折磨。
但是楚凌並沒有來報仇,甚至一次都未來再見過他。
四年來,蕭闌在這裡的生活安然若素,無人驚擾,無人監視。他後來也聽說,楚旬天坐鎮青城門,得知蕭闌傳位之意堅決便也就開始培養楚凌。但楚旬天自然不想再見到兄弟相殘的景象,便與楚凌約定,這青城門可以由楚凌執掌,但是楚凌終生不得加害楚涯,若楚涯不允,楚凌也不得去見。
將近四年來,楚凌便真的沒來見過蕭闌。
不知楚凌是因為這約法三章,還是因為他對蕭闌已然心寒,只當他已死,世間再無楚涯與蕭闌。
蕭闌胸口不禁感到一陣苦悶,他抬眼望向別處不再去想這些舊事。
「是誰在放紙鳶?」蕭闌看著那天高雲淡之間的一抹紅雀,不由得倒是有些詫異。
「是副門主這次從江淮帶回來的錦鵑六釵。」幕伍恭敬地回道。
蕭闌的臉不由得沉了沉。
蕭闌身邊也自然有些耳目,楚凌這四年裡做的事也是讓蕭闌無奈。楚凌與楚旬天一般是武學奇才,得了楚旬天悉心指導自是武功足以在江湖上傲視群雄,而楚凌天資聰穎,智謀又遠遠在楚旬天之上。再加上楚凌行事冷血果決,手段狠辣,執掌一年後,區區十六歲便成功讓眾人臣服不敢多言。
眾人只說楚凌傲氣天成,蕭闌卻覺得這楚凌卻是孩子氣。
江湖上之事,即便與青城門無關,楚凌想插手時便插手,全憑個人喜好。甚至於不管是門派,經商,土地,楚凌也要硬生生要用青城門的風頭壓過餘人,傲立江湖。
這世上有什麼珍奇稀有的玩意,楚凌也都要去尋個方法找來玩個新鮮再扔進庫房,更別提楚凌身邊的鶯鶯燕燕。楚凌如今將近二十,正是風華絕代的時候,他長得極好,俊俏英氣,盛氣凌人,又是青城門門主,自是不少女子傾心於他。她們想要跟著楚凌,楚凌也便許了,久而久之,這青城門後院倒是裝的各異的絕色美女。
楚凌如此這般順風順水的日子,也讓蕭闌不由得有幾分羨慕起來。
但蕭闌不知,這當日青城門私家晚宴上楚凌便被發現中了毒。
楚凌與當朝七王爺有私交,七王爺此次便受邀來青城門遊玩幾日。晚宴上七王爺身邊自是有驗毒之人,而那是名女子亦是七王爺一妾,因她頗善醫術與毒術所以深受七王爺喜愛,總是隨行出遊。
那女子名為榕玉,她費頗心力養了一隻藍尾蝶,珍貴便貴在那藍尾蝶可以尋毒。若是嗅到了毒,便會飛至落下。而在晚宴上,那藍尾蝶在榕玉的指引下在宴食上徘徊了幾圈,卻是落在了坐在七王爺身側的楚凌身上。
楚凌身上有毒。
同在晚宴的楚旬天自是大驚,即刻便去請陸遊來診脈。
這一診,果真是中了毒,慢性之毒所以不引人察覺,但積少成多必定對身體大傷。
楚旬天當即拍桌大怒,誓要尋出這下毒之人。
眾人也毫無頭緒這下毒之人到底是誰,畢竟楚凌這幾年江湖上名聲赫赫,卻也樹敵眾多。
「興許,是你那閉關的兄長做的事呢?」七王爺此時卻問了出來。
晚宴上驟然一片靜寂,齊齊低下頭去,卻又小心翼翼去看楚凌的神色。
誰人不知,在這青城門楚涯是不得被提起的禁語。
對外眾人都以為青城門門主便是楚凌,但青城門裡的人卻知道楚凌只是副門主。而真正的門主楚涯,楚旬天只對外說楚涯在閉關練武。但在青城門裡舊人便知道,自是四年前那場楚凌遭人下毒的變故后,楚涯便在青城門隱居再未參與門內要事。
眾人雖是不提,卻也暗自猜測這拒不見人的楚涯是被楚凌關押起來。
日前楚涯在位平日里只是性子冷淡,陰晴不定時會深沉可怕得不是人。
而自從楚涯上位,眾人便發現這個新門主時刻都時冰冷恐怖得不是人。
想到楚凌那狠辣冷血的手段,眾人便不寒而慄,不知那楚涯今時今日是否還安好健在。
七王爺雖並非這青城門門中之人,消息自然靈通也知曉此事。
「這不可能!」楚旬天立即神色鄭重地反駁,目光炯炯地直視七王爺。
「怎的不可能?這種事有一便有二,多加懷疑也並非壞事。」七王爺挑起眉來說著,這兄弟相殘的事在皇宮裡如是,在外頭也一樣。他自有消息說,楚凌在成為青城門門主之前一直飽受楚涯欺凌,在門內都受人欺壓倒還不如一個奴役,最後竟是在中了楚涯差人下的陰鴆之毒瀕死時被雲遊歸來的楚老門主當場截住,這才救回了楚凌一條命。
以七王爺所知的楚凌的性子,定是已經將楚涯關起來千刀萬剮好好折磨一番也是可能。
若是如此,楚涯若想方設法要下毒害楚凌也並非不可能。
眾人齊齊噤聲,餘光只見楚凌的臉色冰冷,自是都不敢吭聲。
「幕護法,你是楚涯身邊的護衛,你對此事有何看法?」楚旬天不禁皺眉,他自是要袒護楚涯卻一時不知該如何袒護,便將目光看向了幕伍。自從楚涯讓位后,楚旬天便讓楚涯身側的護衛幕伍加了一護法之位,也可讓楚涯知道這青城門內部的要事。
「門主絕對可能做出毒害副門主之事。」幕伍自是單膝跪地恭敬回稟。
「哦?你既是他身邊護衛,那便說一說那楚涯今日做了些什麼來聽聽。」七王爺不禁被挑起了些興趣,他雖然打聽到些楚凌的消息,卻也不知如今這兄弟到底又是怎般的局勢。
楚旬天自是覺得不妥,但沒等他發話幕伍卻先行開口了。
「屬下不敢說。」
眾人不禁心頭一震,不明白幕伍此話到底是何意,難不成楚涯真有要謀害楚凌的意思。
「你說。」楚凌此時終於開口了,他漆黑的雙眸里冰冷得恍若讓人窒息。
「近日門主身體不適,顧今日午時才起。門主用完午膳之後想出門散步時見天上有紙鳶,便詢問屬下是何人在放。屬下回復,是副門主從江淮帶回來的錦鵑六釵,而後門主頓了一會兒並未說話。」
「那他之後說了什麼。」楚凌的手輕輕摩挲著木桌上的紋路,淡淡問了出來。
「門主說。」幕伍抬眼,然後停頓了頓,似是刻意換了個嗓音,竟是惟妙惟肖地學著蕭闌清冷而又略帶嘲諷的語氣說話,「呵,這小崽子,小小年紀倒是學了副花天酒地的做派。」
這語調學得入骨入味,讓人不由得便記起蕭闌冷漠的面容上微微勾起略帶嘲諷笑意的神色。
但即便如此眾人也不由大驚看向了幕伍,隨後都是一臉震驚的神色開始面面相覷。
是不是聽錯了?門主竟然會叫副門主,小崽子?
就連楚凌也不禁一怔。
「這楚旬天一世武痴,如此這般不食人間煙火。而我在這清靜休養,即便在位時也並未在意過這鶯鶯燕燕的溫柔鄉,也不知楚凌這性子到底是隨了誰。」幕伍繼續模仿著蕭闌的語氣說著。
「不食人間煙火?」楚旬天雙目圓瞪,一時不知這個詞用在他身上到底是何意思。
「我身為門主之時,石青護法看我身邊無女子相伴,便一直送與我美人的畫像,只說若我看得中便都能尋得來給我。如今看來,石青護法只怕心裡正欣慰。」
石青護法看著眾人齊齊襲來的目光,瞬間老臉一紅,然後連忙低頭不語。
陵岩堂主坐在對側不由得笑了出來。
「陵岩堂主與石青護法總是一道,他總在我耳邊提娶妻生子乃頭等大事。如今楚凌身旁諸多美人相伴,陵岩堂主只怕此時心裡已經開始思慮著少門主的事情了。」
陵岩堂主的笑聲頓時一停,恍若被卡住了一般,他不由得怔怔看向說話幕伍。
這回反倒是石青護法仰頭大笑起來。
「那些長老也是,總是花些心思費工夫去辦晚宴,尋些名門之女來讓我相見。我日後也便厭煩了不願再去這些晚宴,你可知那幫長老說些什麼?」
除了長老之外的人自是都看向了幕伍,心中不免好奇。
「他們竟要與我約法三章,讓我許諾日後不會同楚老頑童一樣拋下正事,四海玩樂。」
「看來長老們也真是被嚇怕了。」
長老們都默默地低下了頭,聚精會神地望著那酒盅恍若看到了神奇稀有之物一般。而楚旬天在不食人間煙火之後,又不禁開始思索起了楚老頑童這個稱號又是從何而來。
「還有那七王爺,風流之名廣為流傳,百花叢中百沾身。他與楚凌倒是年齡相仿,府里卻早已妻妾成群。楚凌與他私交甚深,指不定便沾染了這沾花惹草的習性。」
「不敢不敢。」七王爺立刻笑著搖頭,他心中暗自覺得好笑又有趣,對這楚涯心中驟然改觀卻也更是好奇。七王爺突然記起了什麼,轉過頭看向榕玉似是委屈的神色,立刻過去摟住那女子,不知在耳畔輕聲說了什麼,那女子紅著臉卻是輕笑了起來。
「還有楚凌在江湖上這般招搖做派,唉,雖是這兩年是收斂了些,卻還是孩子心性。」
眾人不敢去看楚凌神色,只怕楚凌此時大怒。
雖然這楚涯句句並無惡意,但也可認為是都在句句針對楚凌,指他的不是。卻未曾料到此時楚凌臉上毫無素日冰冷陰沉的神色,更無惱意反而那黑眸里還多了幾分神采,突然間扶額大笑了起來。
眾人雖是不解,但也心下不由得大鬆一口氣。
就在當晚,幕伍便向蕭闌稟報了楚凌中毒一事。
「他如何?」蕭闌驚訝過後自是擔憂。
「有陸遊神醫在,副門主自當無事。」幕伍一臉恭敬而又嚴肅正經。
蕭闌不禁鬆一口氣。
「但當日晚宴,七王爺懷疑下毒之人是門主您。」
蕭闌不禁怔了怔,後來才不由得緩過神來,畢竟他這是有前科,懷疑他也倒沒什麼。
「後來呢。」
「楚老門主自當維護門主您,便問屬下對此事看法,屬下回稟絕不可能是門主所謂。而後,七王爺起了興趣,便讓屬下說一說門主您今日的行跡。」
「你怎麼說?」
「門主今日之事,屬下原原本本,事無巨細,一概詳述。」
蕭闌點了點頭,回憶著自己今天一天不過就是喝茶看書,閑散人生並未做什麼出格之事。但蕭闌突然間意識到了什麼,對那詳述二字有種不好的預感。
「那我今日所說之話。」
「一字不落,全部複述。」
「比如?」蕭闌頓了頓,然後遲疑地問了出來。
不卑不亢的幕伍抬起頭看向坐在木椅上的蕭闌,然後過了一會兒又開始模仿起了蕭闌今日早時的語調音色,入骨三分,惟妙惟肖,「呵,這小崽子,小小年紀倒是學了副花天酒地的做派。」
蕭闌臉色瞬間陰沉,一把拿起了茶壺直接用力摔了過去。
「幕伍,滾出去!懸思堂領三十鞭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