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掏心掏肺
「已經睡下了?」陸雲疏看著守在蕭闌門口的幕伍。
「是。」幕伍低頭回復。
「今日怎的這麼早,罷了。」陸雲疏還拿著燙人的中藥,便想進去讓蕭闌喝完再睡。但還未走至門口,陸雲疏卻被幕伍攔下了,陸雲疏不禁皺眉,「怎的?是楚涯讓你攔住我?」
幕伍不語。
「你若不讓我進去,我只能喊楚涯出來了。」陸雲疏心中不明到底何事。
木門在此時緩緩向外面推開。
是用內力將這木門打開的,沉穩而無聲,而有這般雄厚的內力之人自然不是楚涯。
陸雲疏不由得瞪大眼眸看向那佇立在床邊的黑色背影。
那人身穿黑色鑲暗金的衣袍,氣勢宛若天成,那黑色的長發被玉冠束起,那墨黑的背影莫名有一種凌冽的壓迫感。透過門隙看去,便能看到那英俊至極的側臉,屋內昏暗的輪廓映著此人越發的神秘而又深刻,似是神情專註地看著那躺在床榻上之人。
但這人,竟是楚凌!
陸雲疏心下大驚,直接闖了進去,生怕楚凌是來殺害楚涯。
楚凌轉過頭來,蹙眉看著那吱嘎作響的木門,似是不悅。
「楚……」陸雲疏才張口一個字便被楚凌點了啞穴無法說話,只能張著口瞪大眼盯著楚凌。
楚凌並未理會陸雲疏,轉頭看向呢喃著什麼似是已經驚醒的蕭闌,不禁皺眉。
陸雲疏看著楚凌,又看著身後默默關上門的幕伍突然間似乎知曉了什麼。
這絕不是楚凌第一次來看楚涯!
幕伍是楚涯的暗衛之一陸雲疏知道,而還有一個如影隨形的暗衛在暗處保護楚涯,陸雲疏自然也知道。這兩個暗衛必定不會背叛楚涯,但此時這兩個暗衛竟是讓楚凌進了門,甚至是在幫楚凌守門,不知道楚凌究竟用的是何手段,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們必定已與楚凌相識。
楚涯自以為楚凌四年未見他,卻不知這夜深無人之時楚凌竟會暗自到他的房裡來。
也不知這四年來,楚凌究竟從何時起便這般神不知鬼不覺地來望楚涯。
陸雲疏此時才不覺后怕,若是楚凌想要加害於楚涯,只怕楚涯早已不在這世間。
可是楚凌究竟為何要來看楚涯?
「雲疏,你來了?」蕭闌迷迷糊糊地醒過來,他聽到推門聲自是想到陸雲疏是送葯來了。
楚凌此時解了陸雲疏的啞穴,而後也不離開,反倒只是無聲無息地走到了一處即便蕭闌起身也見不到的死角坐著。楚凌神情倨傲,隨意拿著茶壺便向一白瓷杯中倒茶,那收放自如的內力竟讓這落水聲在此時都毫無動靜。
「你怎的不說話?」蕭闌終於暈沉沉地睜開眼,他眯著眼看著佇立在一旁不動的陸雲疏。
陸雲疏看著那楚凌傲然喝茶的姿態,一時心中氣惱,卻又不知自己是否要讓楚涯知道。
最後遲疑片刻,還是選擇了暫且沉默不語走向了床榻上的蕭闌,遞出了手中的葯。
「把這喝了。」
蕭闌面色平常地接過那碗中藥。
陸雲疏望著那蒼白面色,即使唇上也毫無血色,一番孱弱病態的蕭闌,終於心下打定主意。
「你可還記得,四年前我曾問你這出去尋花問柳怎的易了張如此平凡的面容。」
蕭闌才喝了一口葯不由得停住了,他抬眼看向陸雲疏不知他怎會突然開口說起這件事。
楚凌放下白瓷杯的舉動也隨之而然頓了頓。
「那時你夜夜易容外出可是去見楚凌?」
「楚凌的武功可是你親自所授?」
「那又如何?」蕭闌緊蹙眉頭,似是不解地望向陸雲疏。
這都已經是四年之久的陳年舊事了,今日再提又有何意義。
「那又如何?」陸雲疏不由得輕聲笑了出來,他挑眉似是嘲諷地重複了蕭闌的話。
坐在一旁的楚凌低垂著眼,他的手指輕輕地摩挲著白瓷杯,眼底一片墨色暗沉。
「我倒是記起來了,四年前你在堂廳里曾提起要給楚凌換個乾淨敞亮的院子。當時眾人都以為你想對楚凌下手,倒料想不到你竟是真心。」陸雲疏露出了貌似恍然大悟般的神色看著蕭闌。
「眾人皆道,楚門主你對蘇闕寵愛備至,對楚凌不喜至極。但在蘇闕毒害楚凌之後,你毫不猶豫一劍殺死了蘇闕,卻捨身救了楚凌。明眼人難道還看不出,你真正想護著的到底是誰嗎?」
楚凌撫著杯壁的舉止驟然止住。
蕭闌抿了口葯,那極致的澀味立刻蔓延味蕾充溢口腔。
「我就算再不喜楚凌,他也是我弟。蘇闕居心叵測,用心狠毒。他能毒害楚凌,日後便也能加害於我。終究歸底,他不過就是一個小人,我可以寵他,自然可以殺他。」蕭闌的神色微冷,輕描淡寫地說著,「再者那日也是楚旬天讓我救楚凌,父之命怎敢不從,說是捨身也是太過。」
「你這套說辭唬唬他人也罷,你以為我會信?」陸雲疏眼底有幾分慍怒,他當蕭闌為知己好友自然覺得蕭闌受極了委屈。他心疼蕭闌,更氣那蕭闌一直都將此事閉口不言。陸雲疏那眸子似是要看透蕭闌般,將蕭闌這麼多年來掩藏的心思全都要在此時挖出來。
「我猶記得我知你因走火入魔而武功大傷內海被毀那夜,你竟事出無由便罰了蘇闕三十四鞭。我只當蘇闕是做了什麼惹你不喜,現在想來,只怕你也是為了楚凌出氣吧。」
「中秋前夕你突然邀我做月餅,當日便清了東廚眾人,你說不做多,做四枚玩個新鮮就好。誰知你卻不滿那成品,我與你在那東廚呆了好幾個時辰,少說也做了近百個。最後你倒挑了四個最好看的裝盒裡,晚宴開席不久便早早離去,你可是將那月餅送與楚凌?」
「還有你真當我不知道?在我得知你內海受創之後給了你多少增進內力的靈丹妙藥,你以為我診脈診不出你根本就未曾服用過嗎?你若不是故意藏起不服,便是將我贈你的葯都給了楚凌。」
陸雲疏這一句句,恍如步步逼問一般,將蕭闌塵封掩下的心思一點點揭露出來。
楚凌似是怔住了,他猛地抬眼去看,只能見到蕭闌正拿著那葯湯的纖瘦修長的手和一角袖袍。
蕭闌的手一顫,一時心虛撇開了陸雲疏的視線。
「就算沒有蘇闕這茬,你也早生做好將這青城門門主送給楚凌的準備了吧。」
「自然不是。」蕭闌此時自然否定。
「不是?」陸雲疏冷哼一聲,「你傳位第一年不乏有擁護你的人找你,你卻都閉門不見。即便是如今,這楚凌依舊只是副門主,你仍舊是這青城門做主之人。但你卻只縮在這僻靜一角不問世事,你這難道還不是將這門主之位拱手相讓嗎?」
「你又不是不知我並非楚旬天親子,這門主之位本就該屬楚凌所有。」蕭闌蹙眉回道。
「楚老門主並非如此迂腐之人,他既然能將門主之位傳給你又豈會在意這些。更何況楚老門主這些年來一直對你心懷愧疚,那人是個痴人,你若是放軟幾句話說與他聽,他必定會要楚凌收手將這青城門給你。」陸雲疏即使今日說這話也並非說與蕭闌聽,他早已摸透了蕭闌的心思,此時這一句句不過都是去說給那坐在一旁的楚凌聽。
「我如今不過一個廢人,病痛纏身也不用再提,若我上位如何服眾。再者如今眾人都視楚凌為青城門門主,武功也好,謀略也罷,楚凌都比當年身為門主的我高出一籌,我又何必去自討沒趣。」蕭闌自是不知楚凌在此,卻猶在耐心與陸雲疏回話。
「你便是在自討沒趣。」陸雲疏應聲下來,「你當我不知你一直在幫楚凌?你當日傳位眾人不服,你卻一人便坐落於這偏僻小院拒不見人便是幫了楚凌大忙。這些年來,你雖獨居於此,暗衛依舊效忠於你,他們隱匿在各堂中本該為你出謀劃策,你卻反倒只用來替楚凌掃清障礙。」
陸雲疏不知想到了什麼冷笑一聲,瞥眼看向那抹墨色身影。
「而如今啊,這楚凌也不過只是中了個區區小毒而已,便以為是你做的。」
「你對他這百般心思,恐不知他卻視你豺狼虎豹。」
蕭闌心中不由一悶,不願再理會陸雲疏,一口氣將那已經放涼的葯湯喝下,「真苦。」
「倒不知是葯苦,還是心苦。」陸雲疏接過那空著的瓷碗,「你如今還不準備告訴楚凌嗎?」
「什麼。」蕭闌蹙眉,似是有些煩躁。
「你命不久矣之事。」陸雲疏輕描淡寫地說著。
楚凌面無表情,望向陸雲疏的黑瞳霎然冰冷而又凜冽得讓人不敢直視。
「這般事情難道還要我大張旗鼓地說與楚凌聽不成?」蕭闌嘲諷地說著。他不知陸雲疏今日到底是怎的,他這軀體強撐四年燈盡油枯雖是他們倆心知肚明的事實,但被陸雲疏此時這般似是刻薄地說出來,加之句句都提楚凌,蕭闌心中自然也惱怒起來。
「當年若不是你執意救他,又怎會淪落到今日這地步。」陸雲疏說道,「你明知自己受下楚老門主那一掌已是讓你心脈俱裂,內腑重傷,奪了你大半條命,卻還是硬要去救楚凌。你身無內力,受了那劇毒立刻侵入心肺,一雙回蠱更是對習武之人自是無大損傷,但加諸你身自是兇險萬分。」
「我說捨命二字,自然絕不為過。」
「時至至今,我仍疑你當日是否存著自己正好丟了命把門主之位給了楚凌的心思。」
陸雲疏的話語恍若字字擲地有聲般,重重砸在楚凌和蕭闌的心頭。
楚凌望著蕭闌的一角身影,墨黑的眼瞳里似是有凝聚的風暴翻湧而起。
「你今日怎的,舊事重提,還是來興師問罪?」蕭闌的神色徹底冷了下來,眉眼裡帶著慍怒。
「怎敢,我這還不是替你不值。」陸雲疏看出蕭闌真的發怒了,聲音也平緩了下來,他伸出手輕拍了拍蕭闌的肩膀,「你若不想提,我日後便不會再提。「
蕭闌抬眼看著陸雲疏懇切的神色,輕嘆了口氣,「沒有什麼值不值的,終究還是我騙了他。」
「楚涯,楚凌究竟有何好,竟讓你對他如此掏心掏肺。」
陸雲疏終於問了出來,這也是他唯一想問楚涯的一個問題。
夜色寂靜,昏黃的燭光下屋內的三人都靜了聲。
蕭闌張了張口,卻並未發出聲音,他似乎有想說的,興許是實話興許又是借口。但在此時沉寂到似乎只能聽到自己羸弱的呼吸與胸腔里空落落跳動的心跳聲。即便蕭闌心裡知道理由,他也無法說出來,因為根本無人會懂。蕭闌一時覺得累了,所有的從容淡漠似乎在此時都消散一空了。
他低垂著眼,眼底一盡落寞無力。
這掏心掏肺的人又何止他一人。
何墨將整條命都完完整整地給了他。
蕭闌便如同那一朵脆弱幼小的鈴蘭花,卻被何墨用心捧在手心裡,甚至是用他的命百般護著。明明這世間有無數條路可以走,何墨卻偏偏要與他走同一道。即便是到最後,何墨也都從未後悔過。在那翩然大火中,恍若第一次般那雙漆黑的眼眸里笑意冉冉,輕笑著卻為他走上了一條絕路。
亞爾曼亦是如此。
即便是亞爾曼對蕭闌再多的欺騙也罷,蕭闌都無法去恨這個人,只因為亞爾曼將蕭闌放在心尖上。蕭闌曾經時常會想,若當時那一劍並未刺下,無了亞爾曼心尖之血的毀滅之陣是否便會停止。亞爾曼可以視蕭闌為神,可以為蕭闌創造一個世界,也自然可以為了蕭闌不去毀滅世界。即便是亞爾曼墮世界之巔,他卻也捨不得去毀滅蕭闌。
楚凌對他的好,蕭闌又豈會不知。在傳位給楚凌第一年,他夜夜夢魘,夢裡都是楚凌那徹骨恨意的赤血雙眸死死瞪著他,問他為何要騙他。若不是楚凌全然信任他,又怎會如此痛之深恨之切。
蕭闌已經受夠了這人對他的百般好,甚至已經再受不得他一點好。
他覺得這是筆帳,而他本想好好彌補楚凌,卻不知為何怎的越欠越多。
楚凌也好,命定之人也罷,蕭闌已經不想再奪取性命之事,他只想楚凌好好的。
昏黃的燭光之下,那病弱蒼白之人卻是輕聲說了三個字——
「我樂意。」
陸雲疏一怔,楚凌的身體同樣僵住。
「我樂意這般對他好。」蕭闌悠悠地說著,他覺得他此時心裡平靜得可怕。
這千般思量萬種權衡,全遮攔不住不住一句我樂意。
他不願年年今日,歲歲今朝,只願楚凌一生榮華富貴,喜樂平安。
陸雲疏看著蕭闌那柔和寂靜的眉眼,不禁晃了晃神,然後側頭看去。
只見楚凌稜角分明的側臉在昏蒙的燭光中彷彿一座安穩的雕像,但是那雙總是帶著冰冷凜冽的雙眸卻是一種不可思議而又炙熱似是燃燒涌動的黑色。
楚凌手中的瓷杯化成了砂礫緩緩從手中流瀉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