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0.0142

230.0142

杜滸挽了奉書之手,頭也不回的逕自去了。

他見奉書秀眉雙蹙,又問:「奉兒,你為什麼不高興?你不喜歡我再殺人么?」奉書道:「不是不高興,不知怎樣,我肚痛得緊。」杜滸伸手搭了搭她脈搏,果覺跳動不穩,脈象浮躁,柔聲道:「路上辛苦,只怕受了風寒。我叫這老媽媽煎一碗薑湯給你喝。」

薑湯還沒煎好,奉書身子不住發抖,顫聲道:「我冷,好冷。」杜滸甚是憐惜,除下身上外袍,披在她身上。奉書道:「師父,你今晚得報大仇,了卻這個大心愿,我本該陪你去的,只盼待會身子好些。」杜滸道:「不!不!你在這兒歇歇,睡了一覺醒來,我已取了陳國峻的首級來啦。」

奉書嘆了口氣,道:「我好為難,師父,我真是沒有法子。我不能陪你了。我很想陪著你,和你在一起,真不想跟你分開……你……你一個人這麼寂寞孤單,我對你不起。」

杜滸聽她說來柔情深至,心下感動,握住她手,說道:「咱們只分開這一會兒,又有什麼要緊?奉兒,你待我真好,你的恩情我不知怎樣報答才是。」

奉書道:「不是分開一會兒,我覺得會很久很久。師父,我離開了你,你會孤零零的,我也是孤零零的。最好你立刻帶我到雁門關外,咱們便這麼牧牛放羊去。陳國峻的怨仇,再過一年來報不成么?讓我先陪你一年。」

杜滸輕輕撫著她頭上的柔發,說道:「好容易撞見了他,今晚報了此仇,咱們再也不加中原了。陳國峻的武功遠不及我,他也不會使『六脈神劍』,但若過得一年再來,那便要上越南去。越南陳家好手甚多,遇上了精通『六脈神劍』的高手,你師父就多半要輸。不是我不聽你的話,這中間實有許多難處。」

奉書點了點頭,低聲道:「不錯,我不該請你過一年再去越南找他報仇。你孤身深入虎穴,萬萬不可。」

杜滸哈哈一笑,興起飯碗來空喝一口,他慣於大碗大碗的喝酒,此刻碗中空無所有,但這麼作個模樣,也是好的,說道:「若是我杜滸一人,越南陳家這龍潭虎穴那也闖了,生死危難,渾不放在心上。但現下有了奉丫頭,我要照料陪伴你一輩子,杜滸的性命,那就貴重得很啦。」

奉書伏在他的懷裡,背心微微起伏。杜滸輕輕撫摸她的頭髮,心中一片平靜溫暖,心道:「得妻如此,復有何憾?」霎時之間,不由得神馳塞上,心飛關外,想起一月之後,便已和奉書在大草原中騎馬並馳,打獵牧羊,再也不必提防敵人侵害,從此無憂無慮,何等逍遙自在?只是那日在聚賢庄中救他性命的黑衣人大恩未報,不免耿耿,然這等大英雄自是施恩不望報,這一生只好欠了他這番恩情。

眼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奉書伏在他懷中,已然沉沉睡熟。杜滸拿出三錢銀子,給了那家農家,請他騰了一間空房出來,抱著奉書,放在床上,給她蓋上了被,放下了賬子,坐在那農家堂上閉目養神,不久便沉沉睡去。

小睡了兩個多時辰,開門出來,只見新月已斜掛樹頂,西北角上卻烏雲漸漸聚集,看來這一晚多半會有大雷雨。

杜滸披上長袍,向青石橋走去。行出五里許,到了河邊,只見月亮的影子倒映河中,西邊半天已聚滿了黑雲,偶爾黑雲中射出一兩下閃電,照得四野一片明亮。閃電過去,反而理顯得黑沉沉地。遠處墳地中磷炎抖動,在草間滾來滾去。

杜滸越走越快,不多時已到了青石橋頭,一瞧北斗方位,見時刻尚早,不過二更時分。立在橋邊,眼看河水在橋下緩緩流過,心道:「是了,以往我獨來獨往,無牽無掛,今晚我心中卻多了一個奉兒。嘿,這真叫做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了。」想到這裡,不由得心底平添了幾分柔情,嘴邊露出一絲微笑,又想:「若是奉兒陪著我站在這裡,那可有多好。」他知陳國峻的武功和自已差得太遠,今晚的拚斗不須掛懷勝負,眼見約會的時刻未至,便坐在橋邊樹下凝神吐納,漸漸的靈台中一片空明,更無雜念。

驀地里電光一閃,轟隆隆一聲大響,一個霹靂從雲堆里打了下來。杜滸睜開眼來,心道:「轉眼大雨便至,快三更了吧?」

便在此時,見通向小鏡湖的路上一人緩步走來,寬袍緩帶,正是陳國峻。

他走到杜滸面前,深深一揖,說道:「杜幫主見如,不知有何見教?」

杜滸微微側頭,斜睨著他,一股怒火猛地在胸中燒將上來,說道:「陳王爺,我約你來此的用意,難道你竟然不知么?」

陳國峻嘆了口氣,說道:「你是為了當年雁門關外之事,我誤聽奸人之言,受人播弄,傷了令堂的性命,累得令尊自盡身亡,實是大錯。」

杜滸森然道:「你何以又去害我義父喬三槐夫婦,害死我恩師玄苦大師?」

陳國峻緩緩搖頭,凄然道:「我只盼能遮掩此事,豈知越陷越深,終至難以自拔。」

杜滸道:「嘿,你倒是條爽直漢子,你自己子斷,還是須得由我動手。」

陳國峻道:「若非杜幫主出手相救,段某今日午間便已命喪小鏡湖畔,多活半日,全出閣下之賜。杜幫主要取在下性命,儘管出手便是。」

這時轟隆隆一聲雷響,黃豆大的雨點忽喇喇的灑將下來。

杜滸聽他說得豪邁,不禁心中一動,他素喜結交英雄好漢,自從一見陳國峻,見他英姿颯爽,便生惺惺相惜之意,倘若是尋常過節,便算是對他本人的重大侮辱,也早一笑了之,相偕去喝上幾十碗烈酒。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豈能就此放過?他舉起一掌,說道:「為人子弟,父母師長的大仇不能不報。你殺我父親、母親、義父、義母、受業恩師,一共五人,我便擊你五掌。你受我五掌之後,是死是活,前仇一筆勾銷。」

陳國峻苦笑道:「一條命只換一掌,陳某遭報未免太輕,深感盛情。」

杜滸心道:「莫道你越南陳氏武功卓絕,只怕杜滸這掌力你一掌也經受不起。」說道:「如此看掌。」左手一圈,右掌呼的一聲擊了出去。

電光一閃,半空中又是轟隆隆一個霹靂打了下來,雷助掌勢,杜滸這一掌擊出,真具天地風雷之威,砰的一聲,正擊在陳國峻胸口。但見他立足不定,直摔了出去,折的一聲撞在青石橋欄杆上,軟軟的垂著,一動也不動了。

杜滸一怔:「怎地他不舉掌相迎?又如此不濟?」縱身上前,抓住他后領提了起來,心中一驚,耳中轟隆隆雷聲不絕,大雨潑在他臉上身上,竟無半點知覺,只想:「怎地他變得這麼輕了?」

這天午間他出手相救陳國峻時,提著他身子為時頗久。武功高強之人,手中重量便有一斤半斤之差,也能立時察覺,但這時杜滸只覺陳國峻的身子斗然間輕了數十斤,心中驀地生出一陣莫名的害怕,全身出了一陣冷汗。

便在此時,閃電又是一亮。杜滸伸手到陳國峻臉上一折,著手是一堆軟泥,一揉之下,應手而落,電光閃閃之中,他看得清楚,失聲叫道:「奉兒,奉兒,原來是你!」

只覺自己四肢百骸再無半點力氣,不由自主跪了下來,抱著奉書的雙腿。他知適才這一掌使足了全力,武林中一等一英雄好漢若不出掌相迎,也必禁受不起,何況是這個嬌怯怯的小奉書?這一掌當然打得她肋骨盡斷,五臟震碎,便是薛神醫即行施救,那也必難以搶回她的性命了。

奉書斜倚在橋欄杆上,身子慢慢滑了下來,跌在杜滸身上,低聲說道:「師父,我……我……好生對你不起,你惱我嗎?」

杜滸大聲道:「我不惱你,我惱我自己,恨我自己。」說著舉起手來,猛擊自己腦袋。

奉書的左手動了一動,想阻止他不要自擊,但提不起手臂,說道:「師父,你答允我,永遠永遠,不可損傷自己。」

杜滸大叫:「你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奉書低聲道:「師父,你解開我衣服,看一看我的左肩。」杜滸和她關山萬里,同行同宿,始終以禮自持,這時聽她叫自己解她衣衫,倒是一怔。奉書道:「我早就是你的人了,我……我……全身都是你的。你看一看……看一看我左肩,就明白了。」

杜滸眼中含淚,聽她說話時神智不亂,心中豐了萬一的指望,當即左掌抵住她背心,急運真氣,源源輸入她體內,盼能挽救大錯,右手慢慢解開她衣衫,露出她的左肩。

天上長長的一道閃電掠過,杜滸眼前一亮,只見她肩頭膚光勝雪,卻刺著一殷紅如血的紅字:「陳」。

杜滸又是驚奇,又是傷心,不敢多看,忙將她衣衫拉好,遮住了肩頭,將她輕輕摟在懷裡,問道:「你肩頭上有個『陳』字,那是什麼意思?」

奉書道:「我爹爹、媽媽將我送給旁人之時,在我肩上刺的,以便留待……留待他日相認。」杜滸顫聲道:「這『陳』字,這『陳』字……」奉書道:「今天日間,他們在那阿紫姑娘的肩頭髮現了一個記認,就知道是他們的女兒。你……你……看到那記認嗎?」杜滸道:「沒有,我不便看。」奉書道:「她……她肩上刺著的,也是一個紅色的『陳』字,跟我的一模一樣。」

杜滸登時大悟,顫聲道:「你……你也是他們的女兒?」

奉書道:「本來我不知道,看到阿紫肩頭刺的字才知。她還有一個金鎖片,跟我那個金鎖片,也是一樣的,上面也鑄著十二個字。她的字是:『湖邊竹,盈盈綠,報來安,多喜樂。』我鎖片上的字是『天上星,亮晶晶,永燦爛,長安寧。』我……我從前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只道是好口采,卻原來嵌著我媽媽的名字。我媽媽便是那女子阮……阮星竹。這對鎖片,是我爹爹送給我媽媽的,她生了我姊妹倆,給我們一個人一個,帶在頸里。」

杜滸道:「我明白啦,我馬上得設法給你治傷,這些事,慢慢再說不遲。」

奉書道:「不!不!我要跟你說個清楚,再遲得一會,就來不及了。師父,你得聽我說完。」杜滸不忍違逆她意思,只得道:「好,我聽你說完,可是你別太費神。」奉書微微一笑,道:「師父,你真好,什麼事情都就著我,這麼寵我,如何得了?」杜滸道:「以後我更要寵你一百倍,一千倍。」

奉書微笑道:「夠了,夠了,我不喜歡你待我太好。我無法無天起來,那就沒人管了。師父,我……我躲在竹屋後面,偷聽爹爹、媽媽、和阿紫妹妹說話。原來我爹爹另外有妻子的,他和媽媽不是正式夫妻,先是生下了我,第二年又生了我妹妹。後來我爹爹要回大理,我媽媽不放他走,兩人大吵了一場,我媽媽還打了他,爹爹可沒還手。後來……後來……沒有法子,只好分手。我外公家教很嚴,要是知道了這件事,定會殺了我媽媽的。我媽媽不敢把我姊妹帶回家去。只好分送了給人家,但盼日後能夠相認,在我姊妹肩頭都刺了個『陳』字。收養我的人只知道我媽媽姓阮,其實,其實,我是姓陳……」

杜滸心中現增憐惜,低聲道:「苦命的孩子。」

奉書道:「媽媽將我送給人家的時候,我還只一歲多一點,我當然不認得爹爹,連見了媽的面也不認得。師父,你也是這樣。那天晚上在杏子林里,我聽人家說你的身世,我心裡很難過,因為咱們倆都是一樣的苦命孩子。」

電光不住閃動,霹靂一個接著一個,突然之間,河邊一株大樹給雷打中,喀喇喇的倒將下來。他二人於身外之物全沒注意,雖處天地巨變之際,也如渾然不覺。

奉書雙道:「害死你爹爹媽媽的人,竟是我爹爹,唉,老天爺的安排真待咱們太苦,而且,而且……從馬夫人口中,套問出我爹爹名字來的,便是我自己。我若不是喬裝了白世鏡去騙她,她也決不肯說我爹爹的名字。人家說,冥冥中自有天意,我從來不相信。可是……可是……你說,能不能信呢?」

杜滸抬起頭來,滿天黑雲早將月亮遮得沒一絲光亮,一條長長的閃電過去,照得四野通明,宛似老天爺忽然開了眼一般。

他頹然低頭,心中一片茫然,問道:「你知道陳國峻當真是你爹爹,再也不錯么?」

奉書道:「不會錯的。我聽到我爹爹、媽媽抱住了我妹子痛哭,述說遺棄我姊妹二人的經過。我爹娘都說,此生此世,說什麼也要將我尋了回來。他們那裡猜行到,他們親生的女兒便伏在窗外。師父,適才,我假說生病,卻喬裝改扮了你的模樣,去對我爹爹說道,今晚青石橋之約作罷,有什麼過節,一筆勾銷;再裝成我爹爹的模樣,來和你相會……好讓你……好讓你……」說到這裡,已是氣若遊絲。

杜滸掌心加運內勁,使奉書不致脫力,垂淚道:「你為什麼不跟我說了?要是我知道他便是你的爹爹……」可是下面的話再也說不下去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他事先得知,陳國峻便是自己至愛之人的父親,那便該當如何。

奉書道:「我翻來覆去,思量了很久很久,師父,我多麼想能陪你一輩子,可是那怎麼能夠?我能求你不報這五位親人的大仇么?就算我胡裡胡塗的求了你,你又答允了,那……那終究是不成的。」

她聲間越說越低,雷聲仍是轟轟不絕,但在杜滸聽來,奉書的第一名話,都比震天響雷更是驚心動掀。他揪著自己頭髮,說道:「你可以叫你爹爹逃走,不來赴這約會!或者你爹爹是英雄好漢,不肯失約,那你可以喬裝了我的模樣,和你爹爹另訂約會,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在一個遙遠的日子裡再行相會。你何必,何必這樣自苦?」

奉書道:「我要叫你知道,一個人失手害死了別人,可以全非出於本心。你當然不想害我,可是你打了我一掌。我爹爹害死你的父母,也是無意中鑄成的大錯。」

杜滸一直低頭凝望著她,電光幾下閃爍,只見她眼色中柔情無限。杜滸心中一動,驀地里體會到奉書對自己的深情,實出於自己以前的想像之外,心中陡然明白:「陳國峻雖是她生身之父,但於她並無養育之恩,至於要自己明白無心之錯可恕,更不必為此而枉自送了性命。」顫聲道:「奉兒,奉兒,你一定另有原因,不是為了救你父親,也不是要我知道那是無心鑄成的大錯,你是為了我!你是為了我!」抱著她身子站了起來。

下一章:231.0142書籍詳情頁上一章:229.0142

舊家燕子傍誰飛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舊家燕子傍誰飛
上一章下一章

230.014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