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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書吃了幾杯酒,一雙眼只看著杜滸的身上,杜滸吃他看不過,只低了頭,不恁么理會。當日吃了十數杯酒,杜滸便起身。胡麻殿下道:「二哥,再吃幾杯了去。」杜滸道:「只好恁地,卻又來望哥哥。」都送下樓來。奉書道:「師父是必搬來家裡住。若是師父不搬來時,教我兩口兒也吃別人笑話,親兄弟難比別人。大哥,你便打點一間房,請師父來家裡過活,休教鄰舍街坊道個不是。」胡麻殿下道:「奉書說的是。二哥,你便搬來,也教我爭口氣。」杜滸道:「既是哥哥、奉兒恁地說時,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來。」奉書道:「師父是必記心,奴這裡專望。」奉書情意十分殷勤,正是:叔嫂通言禮禁嚴,手援須識是從權。英雄只念連枝樹,**偏思並蒂蓮。
杜滸別了哥嫂,離了紫石街,徑投縣裡來,正值知縣在廳上坐衙。杜滸上廳來稟道:「杜滸有個親兄,搬在紫石街居住。杜滸欲就家裡宿歇,早晚衙門中聽候使喚。不敢擅去,請恩相鈞旨。」知縣道:「這是孝悌的勾當,我如何阻你你可每日來縣裡伺候。」杜滸謝了,收拾行李鋪蓋。有那新制的衣服,並前者賞賜的物件,叫個土兵挑了,杜滸引到哥哥家裡。奉書見了,卻比半夜裡拾金寶的一般歡喜,堆下笑來。胡麻殿下叫個木匠,就樓上整了一間房,鋪下一張床,裡面放一條桌子,安兩個杌子,一個火爐。杜滸先把行李安頓了,分付土兵自回去,當晚就哥嫂家裡歇卧。
次日早起,奉書慌忙起來,燒洗麵湯,舀漱口水。叫杜滸洗漱了口面,裹了巾幘,出門去縣裡畫卯。奉書道:「師父畫了卯,早些個歸來吃飯,休去別處吃。」杜滸道:「便來也。」徑去縣裡畫了卯,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裡。奉書洗手剔甲,齊齊整整,安排下飯食,三口兒共桌兒吃。杜滸吃了飯,奉書雙手捧一盞茶,遞與杜滸吃。杜滸道:「教姑娘生受,杜滸寢食不安。縣裡撥一個土兵來使喚。」奉書連聲叫道:「師父卻怎地這般見外自家的骨肉,又不伏侍了別人。便撥一個土兵來使用,這廝上鍋上灶地不幹凈,奴眼裡也看不得這等人。」杜滸道:「恁地時,卻生受姑娘。」話休絮煩。自從杜滸搬將家裡來,取些銀子與胡麻殿下,教買餅饊茶果,請鄰舍吃茶。眾鄰舍鬥分子來與杜滸人情,胡麻殿下又安排了回席,都不在話下。
過了數日,杜滸取出一匹彩色緞子與奉書做衣裳。奉書笑嘻嘻道:「師父,如何使得!既然師父把與奴家,不敢推辭,只得接了。」杜滸自此只在哥哥家裡宿歇。胡麻殿下依前上街挑賣炊餅。杜滸每日自去縣裡畫卯,承應差使。不論歸遲歸早,奉書頓羹頓飯,歡天喜地伏侍杜滸,杜滸倒過意不去。奉書常把些言語來撩撥他,杜滸是個硬心直漢,卻不見怪。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覺過了一月有餘,看看是十一月天氣。連日朔風緊起,四下里彤雲密布,又早紛紛揚揚,飛下一天大雪來。怎見得好雪,正是:眼波飄瞥任風吹,柳絮沾泥若有私。粉態輕狂迷世界,巫山雲雨未為奇。當日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氣,卻似銀鋪世界,玉碾乾坤。次日,杜滸清早出去縣裡畫卯,直到日中未歸。胡麻殿下被奉書趕出去做買賣,央及間壁王婆,買下些酒肉之類,去杜滸房裡簇了一盆炭火,心裡自想道:「我今日著實撩鬥他一撩鬥,不信他不動情。」奉書獨自一個,冷冷清清立在簾兒下等著,只見杜滸踏著那亂瓊碎玉歸來。奉書揭起帘子,陪著笑臉迎接道:「師父寒冷。」杜滸道:「感謝奉兒憂念。」入得門來,便把氈笠兒除將下來。奉書雙手去接,杜滸道:「不勞姑娘生受。」自把雪來拂了,掛在壁上;解了腰裡纏袋,脫了身上鸚哥綠絲衲祆,入房裡搭了。奉書便道:「奴等一早起,師父怎地不歸來吃早飯?」杜滸道:「便是縣裡一個相識,請吃早飯。卻才又有一個作杯,我不奈煩,一直走到家來。」奉書道:「恁地,師父向火。」杜滸道:「好。」便脫了油靴,換了一雙襪子,穿了暖鞋,掇個杌子,自近火邊坐地。
奉書把前門上了拴,後門也關了,卻搬些按酒、果品、菜蔬,入杜滸房裡來,擺在桌子上。杜滸問道:「哥哥那裡去未歸?」奉書道:「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買賣,我和師父自飲三杯。」杜滸道:「一發等哥哥家來吃。」奉書道:「那裡等的他來等他不得。」說猶未了,早暖了一注子酒來。杜滸道:「姑娘坐地,等杜滸去燙酒正當。」奉書道:「師父,你自便。」奉書也掇個杌子,近火邊坐了。火頭邊桌兒上,擺著杯盤。奉書拿盞酒,擎在手裡,看著杜滸道:「師父滿飲此杯。」杜滸接過手來,一飲而盡。奉書又篩一杯酒來說道:「天色寒冷,師父飲個成雙杯兒。」杜滸道:「姑娘自便。」接來又一飲而盡。杜滸卻篩一杯酒,遞與奉書吃。姑娘接過酒來吃了,卻拿注子再斟酒來,放在杜滸面前。
奉書臉上堆著笑容說道:「我聽得一個閑人說道:師父在縣前東街上,養著一個唱的,敢端的有這話么?」杜滸道:「姑娘休聽外人胡說,杜滸從來不是這等人。」姑娘道:「我不信,只怕師父口頭不似心頭。」杜滸道:「姑娘不信時,只問哥哥。」奉書道:「他曉的甚麼!曉的這等事時,不賣炊餅了。師父且請一杯。」連篩了三四杯酒飲了。奉書也有三杯酒落肚,只管把閑話來說。杜滸也知了**分,自家只把頭來低了。
奉書起身去燙酒,杜滸自在房裡拿起火箸簇火。奉書暖了一注子酒來到房裡,一隻手拿著注子,一隻手便去杜滸肩胛上只一捏,說道:「師父,只穿這些衣裳不冷?」杜滸已自有五分不快意,也不應他。奉書見他不應,劈手便來奪火箸,口裡道:「師父,你不會簇火,我與你撥火,只要一似火盆常熱便好。」杜滸有八分焦燥,只不做聲。奉書不看杜滸焦燥,便放了火箸,卻篩一盞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盞,看著杜滸道:「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兒殘酒。」
杜滸劈手奪來,潑在地下,說道:「姑娘休要恁地不識羞恥!」把手只一推,爭些兒把奉書推一交。杜滸睜起眼來道:「杜滸是個頂天立地、噙齒戴髮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沒人倫的豬狗,姑娘休要這般不識廉恥,為此等的勾當。倘有些風吹草動,杜滸眼裡認的是姑娘,拳頭卻不認的是姑娘!再來休要恁地!」奉書通紅了臉,便收拾了杯盤盞碟,口裡說道:「我自作樂耍子,不值得便當真起來,好不識人敬重!」搬了家火,自向廚下去了。有詩為證:酒作媒人色膽張,貪**不顧壞綱常。席間便欲求雲雨,激得雷霆怒一場。
卻說奉書勾搭杜滸不動,反被搶白一場。杜滸自在房裡氣忿忿地。天色卻早,未牌時分,胡麻殿下挑了擔兒,歸來推門,奉書慌忙開門。胡麻殿下進來,歇了擔兒,隨到廚下,見奉書雙眼哭的紅紅的。胡麻殿下道:「你和誰鬧來?」奉書道:「都是你不爭氣,教外人來欺負我。」胡麻殿下道:「誰人敢來欺負你?」奉書道:「情知是有誰!爭奈杜滸那廝,我見他大雪裡歸來,連忙安排酒請他吃,他見前後沒人,便把言語來調戲我。」胡麻殿下道:「我的兄弟不是這等人,從來老實,休要高做聲,吃鄰舍家笑話!」
胡麻殿下撇了奉書,來到杜滸房裡叫道:「二哥,你不曾吃點心,我和你吃些個。」杜滸只不則聲。尋思了半晌,再脫了絲鞋,依舊穿上油膀靴,著了上蓋,帶上氈笠兒,一頭系纏袋,一面出門。胡麻殿下叫道:「二哥那裡去?」也不應,一直地只顧去了。
胡麻殿下回到廚下來問奉書道:「我叫他又不應,只顧望縣前這條路走了去,正是不知怎地了?」奉書罵道:「糊突桶,有甚麼難見處!那廝羞了,沒臉兒見你,走了出去。我猜他已定叫個人來搬行李,不要在這裡宿歇。」胡麻殿下道:「他搬了去,須吃別人笑話。」奉書道:「混沌魍魎,他來調戲我,倒不吃別人笑。你要便自和他道話,我卻做不的這樣的人。你還了我一紙休書來,你自留他便了。」胡麻殿下那裡敢再開口。
正在家中兩口兒絮聒,只見杜滸引了一個土兵,拿著條匾擔,徑來房裡,收拾了行李,便出門去。胡麻殿下趕出來叫道:「二哥,做甚麼便搬了去?」杜滸道:「哥哥不要問,說起來,裝你的幌子。你只由我自去便了。」胡麻殿下那裡敢再問備細,由杜滸搬了去。奉書在裡面喃喃吶吶的罵道:「卻也好!人只道一個親兄弟做都頭,怎地養活了哥嫂,卻不知反來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你搬了去,倒謝天地,且得冤家離眼前。」胡麻殿下見奉書這等罵,正不知怎地,心中只是咄咄不樂,放他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