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兆
夜深,十一點,子時始。
「……九天普化君,化形十方界。披髮騎麒麟,赤腳躡層冰。手把九天氣,嘯風鞭雷霆。能以智能力,攝伏諸魔精。濟度長夜魂,利益於眾生。如彼銀河水,千眼千月輪……」
一鳴正默誦《玉樞經》,突覺氣血翻湧,毛髮直豎,天地間瀰漫著沛莫能御的威嚴氣息,浩浩蕩蕩,橫無際涯。饒是以一鳴的神通,在這股浩大堂皇的威壓之下也頓時喘不過氣,感覺自己不過是汪洋大海上漂浮著的一隻小螞蟻,感受到那股威壓之中包含著的不可抗拒的意志,戰戰兢兢之下連絲毫違逆的念頭都不敢生出。
所謂神威如淵,神威如獄,應是如此。
所幸這股威壓一閃而逝,他一驚彈起,還沒有站穩腳跟弄明白狀況,只見一道藍光閃過,大地為之一顫,屋檐上瓦片「嘩啦啦」掉落。
天兆!
天兆果然來了!
只聽到一聲慘叫,鐵柱跑回坪里連問怎麼回事。譚山則從坪前掠過閃向屋側,很快將譚四郎扶了過來。原來四郎坐屋檐底下靠著牆壁打盹,被一塊跌落的瓦片砸得頭破血流,舊傷未愈又添新傷。鐵柱的老婆跌跌撞撞跑出屋來,突然見到坪里冒出幾個人,喉嚨里冒出意義不明的啊啊之聲,被嚇得僵在屋檐下動彈不了。
廂房裡傳出「嗵」一聲悶響,秀蘭發出驚叫。鐵柱沒工夫和老婆解釋,慌忙跑過去擂門,一邊大喊道:「秀蘭沒事吧,快,快出來!」
村子里早炸開了鍋,狗吠不停,雞鳴豬哼,人們全都從屋子裡跑出,吵吵嚷嚷,奔走呼喊,驚魂不定。一鳴默默看著這亂鬨哄的場面,氣息在體內急速運行了幾周天後才恢復如常,開口道:
「不要慌,剛才是輕微地震。人不要呆在屋裡,都出來到坪里等天亮。」
一鳴清朗的聲音響起,如清風拂過空曠湖面,遠遠近近聽得清清楚楚。譚山喚出幾個年輕人從村頭走到村尾,把一鳴的話再重複幾遍,人群這才安靜了一些。左鄰右舍有人過來寒暄,但鐵柱迎上前低語幾句后便都走開了。只有小孩子快活得很,嬉笑打鬧,全不知曉危險。
鐵柱老婆和姑爺攙扶秀蘭走出來,她雖然被嚇壞了,身體倒沒有啥異常。姑爺剛才在一震之下從床邊滾落地上,也無大礙。鐵柱又跑進灶屋掏了一把鍋灰,解開譚四郎繃帶往額頭一抹,血便止住了。
又等了一陣,天地間靜悄悄的,風也沒有一絲,再無異狀。膽大的人溜回屋睡覺,其餘人都裹著被子歇在各自坪里,細碎的雜語漸漸消失,代之以此起彼伏的呼嚕聲。鐵柱搬出椅子請一鳴和師父、四郎坐,老婆和姑爺則抬出一張竹床,鋪上毯子蓋上被子讓秀蘭睡覺。她們偶爾也好奇地瞟一瞟那個突然冒出的陌生客人,卻不敢上前搭話。
一鳴重新坐回青石上,心緒怎麼也平靜不了,隔一陣子就抬起手腕瞅瞅夜光手錶。秒鐘分鐘滴答滴答轉著圈,他的心情也越來越緊張和凝重。
凌晨一點,子時過。
一鳴長嘆一聲站起,向譚山、鐵柱抱拳道:「不會再有什麼情況了。外面露氣重,大家回屋睡吧。」
譚山、鐵柱趕快站起身回禮,只有四郎依然歪在椅子上鼾聲如雷。一鳴的目光在秀蘭身上掃了掃,遺憾地輕嘆一聲,飄然而去。
在鶴洲村,梅姑獨門獨院守在一個向水中凸出的沙洲,和其餘人家相距一里多路。自從梅老二死後又沒有孩子,她孤零零過了五、六年,倒也習慣。梅老二是外來戶,梅姑又是從南洞庭湖的大楊樹遠嫁,在本地沒有親戚,日子便越發過得凄清。好在她「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靠著三分瓜田,半畝水塘,也能夠吃飽穿暖。
沙洲是村裡孩子最愛來玩的地方,不光可以肆無忌憚掏鳥窩,抓螃蟹,捉迷藏,還能從梅姑手裡拿到紅薯片、雲片糕,甚至花花綠綠有塑料包裝紙的糖果。一些氣量小的父母嫉妒孩子對梅姑親,嘀咕道:「自個沒兒,就專盯著別家兒,看以後誰給你送終!」說歸說,倒也不會真的恨她。
這天夜裡梅姑在搖晃中被驚醒,屋頂茅草「唰唰」灑落到蚊帳上,大黃狗「汪汪」狂叫。她嚇得一骨碌跑到院子里,鞋都來不及穿。等了一陣后,地不再動草屋不再搖晃,可是沙洲林子里卻有微光透出。
這麼晚還有人?不會是偷魚的吧。臨近年關,那半畝魚塘可是梅姑的過年口糧。她披衣穿鞋躡手躡腳潛過去,手裡抓緊一根燒火用的鐵鉗。大黃狗搖搖尾巴,忠實地跟上。
在林子窪地,不可思議的一幕呈現眼前。無數光斑飛舞聚集,形成流動的光幕,光幕中心的枯黃草地上躺著一個光溜溜的男孩嬰兒。那娃兒明顯張大嘴在哇哇哭,可自己耳朵里就是聽不到半點聲音。
妖怪?
若一百人見到這般景象,九十九個只怕轉身就逃,唯一不逃的那個是梅姑。她孤身住沙洲這麼些年,早已經不知道害怕,更何況朝思暮想的就是一個孩子!
大黃狗朝前一撲,光斑彷彿受到驚擾,如流螢飛火,竟然旋舞著粘上了狗身。黃狗蓬鬆的毛髮如頓時如帶電一般直豎,通體大放光明,有如神犬。它驚慌失措地蹦躂幾下嗚咽幾聲,便迅速安靜了下來,老老實實趴在嬰兒身畔守護,雙目炯炯有紅光透出,好像兩盞燈籠。光斑以肉眼可辨的速度黯淡下去,似乎消散於夜色,又似乎融進了黃狗的軀幹里。
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梅姑跪在地上虔誠地磕了三個響頭,慢慢走過去。
兩個小時后,等惶恐的村裡人都安靜下來,一艘小船悄悄搖出沙洲,沿水道進入虎渡河駛向洞庭湖,船上一個女人一個嬰兒一條黃狗。大地一顫,所有漁民都上岸了,梅姑沒有碰到夜漁的船。誰都知道地震中水面遠比陸地危險,頃刻間就可能掀起淘天巨浪。
梅姑充分運用智慧,連夜出走。若等天亮被發現,最好的結果是大家說她老不正經,同野漢子私通弄出個雜種,壞結果是無數人找上門,說孩子是他們的。畢竟在農村,男孩兒還是很金貴的。而最壞的結果是神漢、巫師找上門,說孩子是妖精,當眾燒死。三年前對河趙家村就這樣燒死了一個黃花閨女,說是狐狸精。
河面籠罩濃霧,小船靜悄悄順流而下,如一片漂在水上的枯葉。這時候凌晨兩點多了,梅姑沒有看到霧氣瀰漫的江堤上站著兩個人,那兩人也不知道幾百米外一葉小舟正無聲無息漂過。
「咦?」穿土布黑棉襖的老頭扭頭望向河面,佝僂的身軀陡然挺直,面上皺紋舒展,雙目瑩瑩泛光,哪裡還像一個鄉下糟老頭子。
「師兄,有情況?」一鳴臉上閃過一絲詫異,恭恭敬敬地詢問。
一葦閉上眼睛傾聽一陣,搖了搖頭,睜開眼頹然道:
「霧氣蘊含天地餘威,宛若膠質,我看不透百米之遙。剛才河面似有動靜,細聽卻無從分辨,或是魚兒弄出水響吧。十多年前我也曾經遇到過能阻隔神識的妖霧,但詭異陰森,不似這般堂堂正正。」
「師兄說的是,天兆一出萬物皆伏,這霧沾染了天地威能。不過鶴洲和沙灣今夜都沒有孩子降生,我們是不是多停留幾天,把搜尋範圍擴大?」
一葦沉吟片刻,道:「等天亮后以兩村為中心,四下走走。」
「師兄,僅僅兩個人恐怕會有疏漏。炮拳的掌門譚山是地頭蛇,情況熟悉,是不是也叫他打探打探?」
「哦,準備怎麼跟他說?」
「這……,還沒有想好。」
「打消這個念頭。任何過程,參與因素越多情況就越複雜,結果就越不好掌控。何況天機不可泄露,你能保證譚山守住機密?就算他不說,旁人難道不可以根據他的行動推斷蹊蹺?天道運行,自有因果。盡人事,聽天命。我們只管儘力去找,找著了,那是命中注定;找不著,那也是命中注定。」
「可這找著和找不著,大不一樣呀!」
一鳴有點急了,師兄這番因果論聽起來有道理,細思量又糊塗。若一個人註定成功,還需要努力幹嘛?即便是天命之人,若一輩子窩在窮鄉僻壤,又能有什麼造化?
一葦似乎看穿他心思,微微一笑,道:
「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
一鳴呆住了,苦笑不已。
這風雲際會需要天道造就時勢推動,天時地利人和齊備,豈是說來就來的?世人只看見鯉魚紛紛跳龍門,誰見過它化龍游滄海?誰又規定了金鱗不該是池中物?若是一生不遇風雲,別說化龍,成為紅燒鯉魚都大有可能!
「滄海橫流,我輩任重道遠呀!」一葦嘆息。
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師兄把自己當什麼人了?修道之人修的是天道,證的是長生,若要匡世濟民,何不入世做官?師兄只怕是在俗世廝混太久道心蒙垢,又眼見著長生無望,便生出了諸多執念。
「是!」
一鳴一口血差點噴出,強壓下暴走的衝動。雖然他不太瞧得起一葦,但畢竟長幼有序,只好勉強低頭應諾,心中沉甸甸的。
他一路行過,見到世風浮躁,俗人們無不目光短淺驕奢橫蠻及時行樂。像師兄這種「以天下蒼生為己任」的鄭重語氣,若被俗人們聽到那是一定要發笑的。更何況俗人發明了無數奇妙事物,能飛天入海登月追星,呼風喚雨拔山遁地,何必要尊敬修道之人?你看他庸俗,只怕他會覺得你可笑!
一鳴無語地望向夜空,心裡嘆息。
今夜無月,深藍的天幕卻透出些明亮,是快要下雪的徵兆。
三天後下午的虎渡河上,梅姑輕快搖著槳返回鶴洲,卻是同一葦、一鳴錯身而過。大前天地震之後下了一場薄雪,雖然落地即融,河風卻料峭了許多。但梅姑臉頰滾燙燙的精神倍好,大黃狗威風凜凜地蹲坐船首,好像得勝回朝的大將軍在巡視。
前天梅姑趕到大楊樹娘家,說昨兒地震嚇得連夜駕船避難。誰想第二天中午把船泊在茅草街時,有個姑娘突然上船放下一個包袱就跑了。包袱裡面是一個白生生的娃兒,一張紙條還寫著「十月二十五日」字樣。哎,作孽呀,這麼乖巧的娃兒也捨得丟。
那姑娘怕還沒出閣,出了這樣醜事指定不能留下娃兒。梅娘你好造化,就把娃好好養大,今後也有個依靠。娘家人聽了這事,個個都很高興。
娃兒的身份瞞天過海,秘密只有自己知道,梅姑也不怕今後誰來要人。娃兒身世神秘,梅姑總覺得將撿到那天定作生日不妥,於是擅自做主把出生日期提前了兩個月。況且娃兒白白胖胖,本就不像才出生的。你問襁褓呀?就是一件舊衣裳,不幹凈,丟了。還有那張字條呀,哎呀一陣風給吹河裡了。
今早七姑八姨趕來,送了些豆粉、白糖、雞蛋。小傢伙也爭氣,不哭不鬧,一逗弄就咯咯地笑,清清秀秀白白凈凈,愛煞個人了。
陽光照在水面,紅彤彤地泛發出異彩,波光粼粼彷彿一川紅霞蒸騰。小傢伙目不轉睛地盯著船後方起伏的波浪,見那浪潮湧上岸漫過了草莖,退下來時卻比河面還低,露出了岸邊的石塊根藤和一些黑黑的小洞穴,偶爾還會有毛茸茸灰撲撲的水老鼠從裡面驚惶地蹦出。
這世界呈現出的新奇他並不能理解,只是咬著胖乎乎的手指靜靜看著,陽光中那嫩姜芽一般的小小手指近乎透明,又被渲染成靚麗的粉紅,彷彿紅玉雕成。
梅姑心中一動,歡喜地瞅著嬰兒烏黑明亮的大眼睛,笑呵呵道:
「你這個小鬼頭,來頭還不小,指不定還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呢。就叫滿江紅吧,別跟著姥姥梅來霉去的。現在姥姥給你洗尿布,等你長大后娶了媳婦可別忘記姥姥哦!」
洞庭湖區的濕氣較重,這雪花一旦開了頭隔三差五就落上一場。好不容易挨到天氣晴好,卻是一個月之後了。
這天的夜裡無風,月光皎潔,照得地上黑白分明。在虎渡河靠鶴洲這一側的堤下,兩條穿著厚實棉襖棉褲的漢子勾腰縮頸,把手攏進袖口蹣跚而行,一邊斷斷續續地說著話。這條小路被往來之人踩踏,積雪消融了卻又凝成冰凌,甚是滑溜難行。
「今兒個怎麼突然收了手?一皮錘打翻梅姑婆搶了小兒跑幾多好,省得冒風頂雪地白走一趟。」
「你是頭豬,這點事情還想不靈醒。老子有家有口,你也有名有姓,搶了人就跑,梅姑婆還不拚老命,除非殺了她。鶴洲村子里有人看到俺兩個過去的,出了事你跑得脫?再說,萬一她喊叫起來把炮拳的人招來了,個個都是五大三粗的把式,不打斷你的腿才怪!」
「那就這麼算了?那個姑婆子錢也不要,軟硬不吃,麻煩得很。」
「不可能就這麼算了唦!老子拐賣小兒十幾年了,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漂亮的,賣到南越那邊去至少要賺五萬塊錢。一個禮拜前李癩子還講想偷走這個小兒,突然就不見了,只怕是跑了路,白白便宜了老子。」
「乾脆明兒個趁夜裡來偷,姑婆子如果醒了就一皮錘打死,再一把火把茅屋燒了,神不知鬼不覺。」
「你狗日的這下靈醒了?要得,先下手為強,省得被別個惦記。」
「那條狗子蠻凶,有點麻煩。」
「那還不簡單,找一坨肉上點鬧葯,先把它麻翻。」
「媽拉巴子,是哪個把這麼大一塊石頭擋在路中間,缺德!」
只見十多米外的「大石頭」慢慢立起身,足有一人多高,毛髮蓬鬆頭如雄獅,目露紅光,赫然正是梅姑屋裡的大黃狗。它像人一般直立著,只一步便跨到了二人面前,張開血盆大口,露出了森森獠牙。
那二人被一股冷酷至極的意志籠罩,僵立著連眼珠子都動彈不了,見此情形肝膽俱裂,突然之間栽倒在地,竟然被活生生嚇死了。
大黃狗探出雙爪拎起二人屍身,甩草把一般拋過了高高的堤岸,隨即傳來冰層破裂水花濺起的聲響。
天地重歸寂靜,大黃狗緩緩四顧,冰冷的眼眸無任何情緒。數十秒后它伏低身軀四肢著地,眸中紅光熄滅,箭一般竄回垸中,正是沙洲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