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此非人子
一十三年後。
夏夜,虎渡河江堤上。
月光皎潔,河風清涼。河面升騰起絲絲縷縷的薄霧,時不時有魚兒「畢撥」跳出水面。蘆葦搖曳,夜空靜謐。
一位身高約一米六五的黑瘦中年漢子帶著一個少年沿堤而行,一條小牛犢般大的黃狗跟在身後嗅嗅停停。
他們剛才從菜地里穿過,腿上沾染的露水被河風一吹都幹了,涼颼颼的。少年彎腰撓了撓小腿肚,索性蹲下不走了。睡得正香的時候被喚醒帶出,棉花地里的枝葉割得人胳膊火辣辣痛,他早就清醒了,聯想到了某種並不美妙的可能。
「叔,我真的走不動了。」
漢子無可奈何地陪著蹲下,冒出一口重濁的湘北口音。
「歇,又歇,這一路上都歇過三回了。梅姥姥重活粗活不讓你干,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摔了,看把你嬌貴的,走幾步路都喘氣。不走不行呀,江哥兒。實話同你說,南洞庭去了一群道士尋找十三歲細伢子,還打傷了人。這北洞庭也不安生,今天下午有幾個道士到了沙灣,俺怕他們找你麻煩,所以今天晚上一定得跑遠點。」
少年身體瘦弱,眼睛明亮,低垂著頭吐出叼在嘴裡的一根青草,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炮拳門通知大夥快逃,天快擦黑時水猴子就溜過來告訴我了。肉鬆的外公鐵柱爺爺連胳膊都被道士打斷了,爹媽要照顧,所以他只能到附近躲一躲,還走不了。水猴子要等他叔叔籌到路費錢,準備明天一早再開跑,我想陪他們一起走呢。」
「哎呦俺的小哥子,俺們這是在跑路呢,不是去旅遊,等三等四黃花菜都要涼了。炮拳名義上是門派其實相當於社團,鄉土觀念極重,外鄉人如果侵犯本地那是往死里維護。小猴是炮拳門弟子,小松還是王鐵柱的外孫,都要被逼得偷偷跑人,看來炮拳門也自身難保,連明天都不一定捱得過去!俺們今晚不逃走,明天肯定要被抓走。」
「其實等一等也沒有關係,我反正是沒事的。水猴子和肉鬆比我小兩個月,都是在聖誕節后的第三天出生,就危險得很。我知道這群道士是在尋找神子。」
「哦,你是怎麼猜到的?」漢子驚愕地偏轉頭看著少年。
「切,沒點新意。去年找十二歲的,今年找十三歲的,明年肯定要找十四歲的。不光道士找,和尚找,穆斯林、基督教徒都在找呀!其他亂七八糟的人就更多了,小蘿蔔頭教派要是沒有一位『神子』撐場面,都不好意思出來混。」
「哈哈,真還是這麼一回事。」
「上個月我在網上一搜,發現全世界排得上號的『神子』足有一百多,全部窩在沒有加入地球聯邦的老少邊窮區域。不過,我知道他們都是一些山寨貨色!」
「啊哈,連這個你也知道?莫非閣下就是……」漢子眨巴眼睛,故作驚訝狀。
「叔,你想呀,如果神子真的降臨,要不救世要不滅世,那可是好惹的?一百多個中間只要有一個是真的,一十三年時間足夠他一統江湖,不,一統全世界了。」
「一十三歲還是個小屁孩,怎麼一統江湖?」
「切,土包子!沒聽說過甘羅一十二歲就封上卿,嗯,相當於拜相,總理級別呢!」
「呵,甘羅一十二歲還被砍了頭了呢!」
「那你再看看這個,更小,更厲害。佛祖出世,自行七步,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作獅子吼,曰:天上地下,唯我獨尊。」
「哈哈哈,這個實在是太厲害了,俺不敢說,怕被和尚們捶死!不過俺有些納悶,真正的神子在兩千年前伯利恆的一個馬槽出生,那個日期被定成了聖誕節。現在這個神子也挑在聖誕節出生,編故事的人實在是太沒有想象力了,偏偏有那麼多人相信。」
「信息不對稱會導致以訛傳訛,絕大部分人都是在盲從。一十三年前十一月二十三號上午在紐約發生了核爆炸,核火球形成一瞬間出現了一個嬰兒影像,大家傳說那就是神子。但更具體的信息我在網上怎麼也找不到,聯邦政府對這個封鎖得很嚴。按道理把十一月二十三號定成降臨日才對,沒理由推遲一個月。」
「嘿嘿,江哥兒你聰明過頭想多了。這沒啥好奇怪的,無非是想沾耶穌大人的光。俺家鄉要是出了一個大人物,準保個個都會說是他的親戚鄰居。」
「也對。」
「那你信真有神子不?」
「不知道。所有不可理喻的跡象背後一定存在不可理喻的原因,而所有不可理喻的原因一定會產生不可理喻的跡象。我倒是覺得佛祖是幾千年來最博大精深的兩個半人之一,佛經其實是對宇宙的解釋,至今沒有被超越。」
「呵呵,難怪村裡人都不太願意跟你說話,真的挺累,傷自尊。還有半個人呢,說說都誰,叔也好長點見識。」
「釋迦摩尼不必說了,在觸及宇宙的根源上他走得最遠;再一個是愛因斯坦,沒有他狹義相對論遲些年也能出現,可廣義相對論完全脫離了人類的經驗範疇,第一次量化觸及時空間本質,沒有他都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面世;半個人指李耳先生,也就是道家的教祖老子,在深度上他並不輸給佛祖釋迦摩尼,可惜只留下《道德經》五千字,好像一個粗約的大綱並沒有成系統,所以只能算半個人。」
漢子翻了翻白眼抓了抓頭皮,站起身扯少年的胳膊。少年嘆了一口氣,不情不願地跟著繼續前行。
「呵呵,你這些話聽起來都好厲害的樣子,叔不懂!叔斗大的字認不了幾個,也不上網,跟你一比,感覺自己就是一隻會說話的猴子,特傷自尊。」
「切,你就裝吧。老實交待,什麼的幹活?」
少年憂鬱而老成,此刻把手比成了一把手槍指向漢子,才露出了一點調皮的模樣。
漢子聽聞此言,一邊走一邊點頭哈腰,兩頰與下唇達拉下垂,一絲晶亮的涎水掛出嘴角,偏過頭憨笑道:
「嘿嘿,小的朱富貴,洞庭湖大楊樹人士,以賣點散貨為生。今日途經貴寶地,小壯士要不要來一串棒棒糖?」
少年好奇地盯著他,問道:
「曹操留下望梅止渴的傳說,巴普洛夫搖鈴喂狗,後來狗只要聽到鈴聲就會流口水,這些都是條件反射。可現在沒有搖鈴子,也不見酸梅子,你這口水怎麼說來就來?」
「你敢罵叔是狗?」漢子抬臂沒打著少年,順勢一抹嘴巴挺直身軀,口音切換成了普通官話,一本正經道:
「無它,唯嘴熟爾。行走江湖沒一點技術含量哪行?」
「去去去,你也就能騙騙村裡人,連姥姥都瞞不過。送給我的那台掌上電腦能夠聯通衛星,我查了一下要好幾萬,上網費用每個月都大幾千。」
「實不相瞞,小壯士當年虎軀一震,王八之氣直衝雲霄。我還以為撞大運撿了個神子,這可是神的兒子呀,比牛魔王還牛,想以後跟著他混吃混喝不用愁。誰知道撿了一根狗尾巴草……唉,反正虧慘了!」
「你騙人!」
少年一腳沒踢到朱富貴,不依不饒撲上去。兩個人正在嬉鬧之間,瘦削漢子突然停下,牙痛似的「滋」了一聲,臉上的皺紋擠成一團,愁苦不堪。
「江哥兒,恐怕這回真的碰上了大麻煩!」朱富貴縮起肩膀徐徐蹲下,掏出煙點上。
滿江紅扭頭瞧見三百米外兩道黑影正好卡在渡口延伸至大堤的坡頂,一動不動彷彿廟裡泥塑的小鬼,甚是嚇人。堤下一大一小兩條船靜靜靠岸,大的是渡船,小的是捕魚船。不遠處艄公的棚子靜悄悄的,似乎沒有人在。
「叔,我早就想說跑路不是這樣跑法的。這裡就一個渡口,肯定會有人蹲點。月亮這麼大,你像個大電燈泡一樣在堤上瞎晃,幾裡外都看得清清楚楚。切,不準抽煙!」
朱富貴深吸一口,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彈掉煙蒂,劇烈咳嗽。少年乖巧地走到他身後捶背,埋怨道:「還才好點,又抽!」
「老毛病了,不礙事。」漢子長長吐出胸腹間一股濁氣,轉頭望定一臉稚氣的少年,鄭重說道:
「前面那兩個人有好濃重的殺氣,肯定是道士一夥的。等一下我數到三你就往坡下跑,不要回頭看,馬上划小船過河。」
滿江紅聽到這不同尋常的嚴肅語氣,雙眸頓時蒙上一層陰影,悶聲問:
「到哪裡等你?」
「不要管我,跑得越遠越好,千萬別落到這幫人手裡。聽口音他們是北方人,應該不會游水,你過河就安全了!以往找神子的頂多一兩個人,偷偷摸摸地打聽,跟賊一般。叔這一回大意了,沒想到他們會搞出這麼大陣仗,明著抓人打人還設卡,來者不善呀!」
「叔,要不我們回去,別走了。」少年仰頭望月,眼中充滿憂傷,道:
「我聞到好重的血腥味,心裡慌得很。前年我同姥姥從大楊樹走親戚回來,中午經過公路邊一戶人家時,也是聞到了好重的血腥味。後來聽說傍晚時分有個司機喝醉了酒下坡沒剎住,把卡車撞進了人家屋子裡。一家五口正在吃飯,沒有一個逃出來。」
朱富貴縮了縮脖子,賊頭賊腦地四下溜目,道:「呵呵,江哥兒,雖然你不是神子,但還是很有做神棍的潛質呢,把我都說得毛骨悚然了。那你再合計一下,如果我們退回去會怎麼樣?」
少年聞言迅速入靜,一分鐘后搖頭道:
「我不知道回去會怎樣,但感覺越往前走,心裡就越慌。」
「哈哈哈,你還當真想預言未來呀!」
少年卻不像他那樣言語輕鬆,幾乎都快要哭出來了,渾身顫抖牙關磕得咯咯響,扯著他的衣角哀求道:
「叔,我們回去吧,真的別走了。好像有一個聲音在我腦袋裡面大喊大叫,說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後悔的!」
「別怕,天塌下來有叔頂著呢!」
朱富貴笑著站起伸手去揉少年頭髮,發現他竟然比自己還高上一點了。三年前他才多高?好像還不到自己的肩膀吧。
三年前的秋末朱富貴路過北洞庭,望見數百烏鴉盤旋天空。北雁南飛,都要在洞庭湖區歇腳或者過冬。若是到了南洞庭的濕地,則常見成千上萬的鳥群遮天蔽日,蔚為壯觀。
可烏鴉並非候鳥,煞是奇怪地聚成了堆,正在極有規律地以兩里為半徑盤旋。他略懂鳥語,只聽到眾鴉嘰嘰喳喳反反覆復,表達的意思無非是:此非人子!
奇怪之下他尋向鴉群盤旋的中心,只見一個少年孤零零坐在江堤上,衣裳破舊卻乾淨,瘦小的身子支楞著一顆大腦袋,身畔蹲著一條雄壯的大黃狗,竹筐里露出幾根柴禾,正獃獃仰望著天際流雲。
長河、落日、群鴉、衰草,令人感到無邊的孤獨與不盡的蒼涼。彷彿天地萬物都不存在,少年端坐虛空,任歲月毫無意義地流逝,年復一年,只能自己和自己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