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白骨迷蹤
周翡脫口道:「啊,什麼?」
李晟也放下了他手裡那百思不得其解的破盒子,李妍則立刻將吳楚楚丟到一邊,屁顛屁顛地湊過來,將李晟擠到一邊等著聽。
誰知聞煜卻擺手笑道:「哎,怎好背後議論上官?不說了。」
聞將軍人過中年,相貌堂堂,於家國內外,都是聲威赫赫,乍一看很是人模狗樣,誰能料到他居然是個吊完胃口就跑的賤人?
李妍忙央求道:「將軍,我們嘴都很嚴,你就說一點,肯定沒有外人知道。」
楊瑾和應何從兩個外人面面相覷,不知自己是不是該滾遠一點。
李妍越著急,聞煜便越覺得好玩,故意板著臉搖頭,不住道:「不好,不好。」
四十八寨雖不至於門規森嚴,大當家在小輩人心裡也是至高無上的——反正周翡他們仨小時候是從來不敢打聽長輩的事。
李妍好奇得抓心撓肝,急道:「不好你還提起這茬做什麼?聞將軍,你怎麼能這樣!」
聞煜忍不住笑出了聲:「我今天若是不說出什麼,幾位小友是不想讓我走了嗎?」
周翡聞言,默默地拎起長木棍,往旁邊一擋,大有「你可以走一個試試看」的意思。
「饒命,饒命,」聞煜逗小姑娘逗夠了,這才慢條斯理道,「好吧,其實也沒什麼,周先生也是偶然與我提起的,他年幼時遭逢天災人禍,以至於家破人亡,機緣巧合被路過的李老寨主救下,帶回家照看了幾年。周先生本就出身書香門第,誦讀詩書過目不忘,年紀稍長后,李老寨主擔心寨中沒有名師耽誤了他,這才將他送到江南梁家。」
李妍道:「啊,那我姑姑和姑父豈不是很小就認識了?那不是青梅竹馬嗎?」
聞煜笑而不語。
周翡問道:「這麼說我家那書房從一開始就是我爹的?」
李妍忙跟著道:「姑父多大離開蜀山的?」
周翡不知想起了什麼,又道:「我娘小時候欺負過他么?」
聞煜:「……」
李晟一點也不想打探長輩的情史,就想理智地問問明白,既然梁紹和李老寨主是故交,為什麼那年謝允帶著梁公令牌來四十八寨差點被他姑砍了。
可他脖子伸出了兩丈長,愣是插不進話去。
李妍:「對了,那我姑姑什麼時候嫁給姑父的,將軍,他同你說過這個沒有?」
周翡忽然乾咳了一聲,用木棒戳了戳李妍的後背。
李妍頭也不回地一擺手,揮開周翡的棍子:「等會,我就問問……」
話音未落,便有人在她身後悠悠地接話道:「這倒是不曾說過。」
李妍:「……」
她好似被戳了屁股的兔子似的,一下蹦了起來,氣虛地轉過身去:「……姑父。」
周以棠雙手攏在袖中,臉上雖無慍色,卻莫名叫人不敢放肆。旁邊替他提燈的親兵低著頭,好似正賣力地數著地上的螞蟻。
周翡長這麼大也沒這樣尷尬過,抬頭看了看樹梢,又偏頭看了看李晟,被李晟瞪了一眼,只好低頭跟那小親兵一起數螞蟻。
周以棠對聞煜道:「我想著安排好這邊,行軍還是越快越好,本打算找你商量商量,見你久不歸帳,才過來看一眼。」
聞煜伸手蹭了蹭嘴唇上的鬍子,沒事人一樣站起來:「勞煩先生。」
周以棠一點頭,看了周翡一眼,忽然說道:「你娘不比你自幼嬌生慣養,小時候也不曾欺負過別人。」
周翡:「……」
「姑父,」李晟終於找到了說話的機會,忙見縫插針地問道,「梁公和咱們四十八寨後來有什麼恩怨?」
周以棠腳步一頓。
李晟雖然近幾年漸漸開始攙和寨中事務,同周以棠說話,卻仍然莫名有些緊張,見他沒吭聲,忙道:「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其實我就是隨便……」
「那年老寨主遭北斗暗算,重傷而歸,曹仲昆自然不肯放過四十八寨,」周以棠說道,他吐字很慢,好像須得字字斟酌似的,「趁寨中一片混亂,曹仲昆再次以剿匪為名發兵蜀中,老寨主實在沒辦法,最危急的時候,曾向梁公……朝廷求援。」
周翡聽到這裡,心裡無端一揪。
不知為什麼,她雖然從未見過這位早早過世的外公,卻突然莫名覺得「向朝廷求援」五個字非常沉重。他在十萬大山中帶著一幫人,一手建了一個避難的桃花源,調侃自己「奉旨為匪」,立下三個「無愧」之誓,雖也同梁紹有交情,也有過護送幼弟南渡的功績,但周翡就是無來由地認為,他恐怕並不願意向他們開口,到底逼到了什麼地步,才說出「求援」二字的?
四下一片靜謐,連李妍都小心翼翼地屏住了呼吸。
好一會,周以棠才接著說道:「當時朝廷內憂外患,也正值多事之秋,梁公……梁公……為大局計,實在無能為力。我那時年輕氣盛,為一己私情,擅施小伎,盜取兵符,騙出精兵五萬。」
聞煜輕聲道:「當年是蜀中一呼百應的四十八寨與天塹兩大壁壘保住我朝基業,唇亡齒寒,周先生嚇退北軍未必不是為了長遠之計。」
「多謝你替我開脫。」周以棠短暫地笑了一下,又說道,「我自覺愧對梁公的……多年栽培,便自下官身,又廢去武功,將畢生所學歸還,遁入四十八寨——恩怨其實談不上,你姑姑她可能也只是偶爾想起舊事,還有些耿耿於懷吧?行了,人都死了,沒甚好說的了,這幾日兵荒馬亂,早點休息。」
他說完,隨手拍了拍周翡的手臂,帶著聞煜轉身走了。
東海之濱陰冷的書房中,謝允手中茶杯蓋子與茶杯輕輕撞了一下,「叮」一聲輕響:「我知道李老寨主突然傳來噩耗時,同年周先生便『削骨割肉還於恩師』,退隱蜀中,此後直到梁紹死,再沒露過面,以他的聰明,很可能察覺到了什麼,此中內情,李大當家恐怕都未必清楚。甘棠先生一直默認自己『叛出師門』,但若真是如此,梁紹死前,為何要將全部家當交到他手裡?究竟是誰有愧於誰,我想這是一目了然的。霍老堡主所中的『澆愁』稀世罕見,與葯谷遺物脫不了干係。還有山川劍——山川劍之死最為典型,看起來是『懷璧其罪』,但仔細想想,這璧從何來?關於海天一色是武林秘寶的謠言,是從何而起,又是以什麼為作證的?」
谷天璇勾結鳴風樓入侵四十八寨時提過,鳴風樓拿到的失傳的歸陽丹,得到庇護的封無言,好似無師自通了來去無蹤大法的羽衣班,武功進境一日千里的木小喬……全都讓人浮想聯翩。
難怪叫武林秘寶之說甚囂塵上。
梁紹付的酬勞,不單能讓這些收錢殺人的刺客甘受驅使,還半遮半掩地織就了一個巨大的假象,能充分發揮江湖人以訛傳訛的想象力。
同明搖搖頭:「固然有些根據,但老衲聽來,恐怕還是你的猜測居多,畢竟死無對證。我且問你,如果當年真是梁紹,他為何任憑水波紋流落各地?」
謝允道:「不錯,他為什麼會任憑水波紋流落各地?為什麼會請來那幾個身份令人浮想聯翩的人來做『見證人』?刺客、活人死人山的殺人掏心之輩……要不是『猿猴雙煞』名聲太臭,想必這個見證人能將天下名刺客都湊齊了。倘若只是保守秘密,難不成不是牽涉的人越少越好嗎?江湖名宿如山川劍等前輩,會在乎刺客么,那這個『刺』究竟鯁在誰的喉嚨里?」
同明下垂的長眉輕輕地動了一下:「你是說……」
「四十八寨的李大當家,山川劍之子,吳將軍之女,甚至霍家堡主霍連濤,有江湖人、有普通人,有好人,也有惡人,但是他們沒有一個人知道水波紋究竟是什麼。也許是訂立海天一色盟約的幾位前輩約定過此事到他們為止,也許是為了怕給子女招禍——總之,水波紋傳下來了,盟約內容卻沒有。你知道我在懷疑一件什麼事嗎,師父?」
同明苦笑道:「我現在已經不知道是你那《白骨傳》離奇,還是你口中所說的話離奇了。你想說什麼?」
「即使湊齊了水波紋,也未必真能拼出盟約內容,神秘的『水波紋』、『見證人』,浪跡江湖叫你永遠也找不著的刺客……都是梁紹在『那個人』心裡留下的一根刺,叫他寢食難安。」
同明道:「因為什麼寢食難安?」
謝允緩緩豎起一根手指在自己唇邊,低聲道:「師父,此事不能出於我口,哪怕此地只有你我兩人也不行。」
海天一色訂立時,建元帝趙淵只不過是個在眾人護持下南渡的幼童,一個孩子,能有什麼天大的把柄,至今寢食難安?
除非是……
同明大師喉頭微動,好一會,才輕輕點頭,繼而又道:「你是說梁紹設計害死了山川劍等故友,殺人滅口,卻留下水波紋與見證人牽制另一方。他為了什麼?」
謝允搖搖頭:「我不知道。」
沉默片刻,謝允又道:「據說當年……早在曹氏叛亂未始時,梁公就是新黨的中堅,他那時年輕氣盛,與執意想推行新政的先帝一拍即合,後來先帝開罪群臣,萬般無奈下,被迫將梁紹貶謫江南,本想先抑后揚,等時機成熟再將他調回,誰知此一別就是永訣。梁公一生未曾留戀過榮華富貴,原配早亡,鰥居多年,膝下一子,據說那位公子本也是少年才俊,尚未加冠時便有戰功,當時趕上曹仲昆叛亂,他隨軍北上時,因緣際會,所在那一支小隊充當了誘餌,最後落得客死異鄉,屍骨無存——你說梁紹為了什麼?我不知道,只覺得他老人家這一輩子真是忙碌,連死後也……」
同明大師的目光落在了那篇《白骨傳》上:「死後怎樣?」
謝允這回沉默了更久。
同明道:「安之,你一定還知道什麼。」
「梁紹墓中屍骨不翼而飛的事,並不是阿翡告訴我的,」謝允道,「阿翡不喜歡同別人提起自己做過什麼事,我甚至不知道她親自去翻過梁紹墓地。」
同明手中緩緩旋轉的佛珠倏地一頓。
便聽謝允用幾乎是耳語的聲音說道:「是我親眼看見的。」
老和尚同明活到這把年紀,修行半生,見多了世間怪現狀,卻因他這一句極輕的言語起了戰慄。
「當時周先生忙於安頓前線,霍家堡廣發請帖,招來大批的閑雜人等聚集洞庭一帶,霍連濤妄自尊大,吃飽撐的,還驚動了北斗,當時有傳言,說北斗正打算借題發揮,找個由頭沖這些『名門大派』下手。我正好聽說……見笑,確實是有些『吃鹽管閑事』。」謝允自嘲一笑,「我往岳陽方向趕去,途徑梁公墓,就想順路過去上柱香。」
同明一愣,繼而嘆道:「原來你早知道梁公墓所在,為何從未提起過?他手中有大量葯谷遺物,萬一有透骨青的解決之道呢?」
謝允笑道:「我那時覺得當個廢人也挺好,沒料到還會有動用推雲掌的一天……咱們不說這個。我在梁公墓附近,意外發現了一夥行蹤詭秘之人逡巡徘徊,師父大概知道,梁公墓在南北交界處,同當年梁公子殉國之處的衣冠冢比鄰而居,位置很敏感,我當時第一反應就是『北斗又來鬧什麼幺』,便仗著輕功尚可,跟了上去。他們在附近轉了兩天,找到了梁公墓,當晚便破開墓穴,進去胡翻亂找。」
同明大師道:「阿彌陀佛,死者為大,貪狼未免欺人太甚。」
「是啊,正好是那個時節,北斗沈天樞等人後來不是先後圍困霍家堡、華容城,燒死了霍老堡主,又一路追殺吳將軍遺孤么?那麼在此之前,順手盜個墓,別管找什麼吧,反正聽起來分外合情合理,對不對?」謝允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可惜我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想維護死者顏面也是愛莫能助——那些人翻了一通,我不知他們找沒找到想要的東西,反正最後將一具基本只剩白骨的屍骨拖了出來,鞭笞捶打『泄憤』。」
同明大師心慈,聞聽此言,連連念誦佛號。
「把骸骨弄得亂七八糟,那領頭之人便從懷中拿出一面北斗令旗,用石子壓住,放在屍體旁邊。」謝允道,「好像生怕誰不知道沈天樞擅闖南北邊境,挖墳掘墓,還將侮辱屍骨一樣。」
同明大師聽出他的言外之意,目瞪口呆:「這……」
「如果當時只有我在那,就沒有後來的事了,」謝允自嘲道,「畢竟我比較慫,頂多等他們走遠,再出面給梁公收一次屍罷了,誰知也不知怎麼那麼巧,還有個人也在,並且十分耿直地露了面,喝問他們到底是什麼人,怎麼這麼不要臉,連『北斗』的名都要冒領……我後來才知道,那傻道長就是齊門的沖霄道長。」
同明「啊」了一聲。
「沖霄道長當時多半以為這些人是江湖毛賊,沒事幹點挖墳掘墓的勾當,誰知雙方一動手,道長才發現自己輕了敵。挖墳的黑衣人乃是個頂個的好手,高手不少見,但配合如此默契的絕不多,彼此之間不必言語交流,眼神手勢便能天衣無縫。而手勢是有跡可循的,我就恰好見過,還看得懂。」
同明大師忙道:「在哪裡見過?」
謝允一字一頓道:「大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