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夜問
夜色漸漸稀薄,卻仍是黑暗當頭,城防間一片寂靜,整個長迎客棧都彷彿籠罩在一層肉眼難見的屏障中,隔絕了所有視聽。<>
不用說,孟九姬姑娘的功勞。
她立在昏暗的窗前,攏著的衣袖裡,指尖閃了許久的微光終於減淡。
這兩個人,談話也實在是不小心了些,聲音那麼大,難道怕全客棧的人都聽不到嗎。
難為她一邊被人誣陷一邊還要做好事地替他們善後,真是爛好人吶。
感嘆一聲,九姬轉身消失在窗前,剩下的事,還是交給他們自己解決罷!
琉璃從窗子躍出后,便徑直向那中箭的黑影馳去,狹長銳利的雙眸眯起,全然冷凝。
這個人,大約是一路尾隨自己前來,一早便潛伏在客棧周圍了。而她發覺他的呼吸聲時,正是琤玙師兄給自己講述這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何事的時候。
她雖有心阻止,卻又怕打草驚蛇,只能任由那人偷聽,靜觀其變了。
只是也不曉得被那人聽去了多少,他跟蹤自己的目的又是為何。
不過萬幸的是琤玙師兄還記得小時候與自己約定好的那一套手勢暗語,這倒叫她覺得欣慰了許多,否則若真的誤傷了他,她倒要愧疚不安了。
幾個思緒翻轉間,琉璃已經縱身起落,掠至那團黑影身邊。藉助微弱的天光與尚未褪卻的月色朦朧,她發覺那人匍匐的地面上已然洇開一片深褐濕痕,有新鮮的血腥氣撲鼻而來,顯然猝不及防間被自己的兩箭傷的不輕。
「偷聽的滋味如何?」琉璃聲音涼涼,「被你一路尾隨而來,倒是我疏忽了。」
那黑影一動不動,只怕真是傷重了,否則絕不會就這樣坐以待斃的罷。琉璃手中匕首依舊緊握,慢慢靠近那人去。
這當口,琤玙也飛身而至,輕巧落在琉璃身側,瞧見那滿地氤氳的鮮血,太陽穴忍不住一跳。
「師妹,這人是誰?你是如何覺察到他的?」琤玙一面下意識地伸臂要將琉璃護在自己身後,一面問道。
琉璃卻避開了他的手臂,蹲在那人面前:「先別問。」
說著,她的手上動作卻快捷,一把將那人上身反過來,撤下了他的面巾:「是你!」
偷聽他二人談話又被她箭傷的,竟然是骨玉。
骨玉此時真是有些不清醒了,今夜師父傳信過來,只說今日他私自出行頻繁,已經引起了宣帝注意,近日只怕不能再隨意出宮了,叫他諸事小心便是。
而他手上,還握著琤玙寫給已經去世的骨十一的那封信,信上暴露了琤玙行蹤不說,字裡行間的意思似乎還提到骨家真正重要的秘籍正是在他手上。
初得到此信,骨玉真是欣喜之至,沒從骨十一那裡得到什麼有價值的信息,而琤玙這一封信對他來說,可不正是瞌睡遇到了熱枕頭?
沒想到自己此番要尋的人,竟然就在鄴城了,真是天助他也。
雖說師父叫自己不要輕舉妄動,然而他一回來便恰巧發覺高孝瓘身邊那個丫頭正往琤玙下榻的長迎客棧趕來,他便顧不得著許多了,悄悄尾隨前來。
聽得他們爭吵,他本想著橘蚌相爭漁翁得利,誰料骨琉璃這丫頭竟然心思如此深沉,借著射殺琤玙的時機,竟然射了自己兩箭!
那兩箭只怕用了她不小的氣力,一箭入肩,另一箭也重重擦過腰腹,將腰間劃開了道不小的口子,一下子他便受不住了。
骨玉此時瞧著蹲在自己跟前的琉璃那對寒涼的眸子時,只覺得心中懊悔萬分。
還是該聽師父的話才是,否則他怎會落入這個毛都還沒長齊便狠絕至斯的丫頭手中!
骨玉想到此,便有些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先前和師父阻攔了這丫頭那麼多次,此時一朝落入她手,怎麼會有自個好果子吃。
孰料,琉璃盯著他瞧了幾眼,卻又站起身收了手上匕首,不知從身上哪裡摸出個瓶子來丟到骨玉手中:「腰上的傷口自己上藥,肩上那個一時半會兒要不了你的命,回去了再拔罷。」
骨玉心緒一凝,疑惑地睜開眼道:「你這是作甚?」
琉璃卻不理會他,只走到同樣迷茫不解的琤玙身邊與他道:「這一位,要論起來可是與師兄還有我同宗族的。同姓之人,相互殘殺便是罪過了。」
琤玙看了骨玉一眼,又聽琉璃這樣說,心中便曉得,大約這就是師父要自己警告琉璃遠離的對象了罷!
是師父的族兄,自己與琉璃的師伯骨七的傳人?
只是正如琉璃所言,本是同姓之人,卻落得個相互防備相互殘殺的下場,本來骨家便是岌岌可危了,出現這樣的局面,真叫人心中寒涼。
只是說到底,卻還是害得骨家一族被慢慢抽干精血最終枯竭的那個詛咒,才是所有事情的元兇了。
可惜師父臨了,也沒有詳細告知自己,那個纏繞骨家數代人的詛咒是什麼。
如今他只能確定的便是,所有擁有骨家血脈的人,體內都被種下了很烈的毒。不管是琉璃,還是眼前這位陌生的骨玉,皆是如此。
饒是這樣,琤玙心中卻沒有絲毫慶幸自己非骨家真正血脈,只萬分悲痛自己如今什麼都做不了。若是不能挽救琉璃性命,那他真是無顏面對地下的師父了。
沒有理會琤玙師兄在想什麼,琉璃抬眼瞧瞧東方即將熹微的天色,語速加快道:「你跟我來做什麼,難道你和你師父還沒有放棄,要從我這裡打探到什麼骨家消息?我說過了我和你們一樣,都是骨家訓練派出的暗衛而已,我們都一樣,什麼都不曉得,只曉得忠心,從主,永遠不要暴露在陽光下。」琉璃冷麵說著,卻在眼角餘光瞄到琤玙師兄時心中一驚,「還是說,你的目的,變成了琤玙師兄?!」
琤玙一愣,他怎麼曉得自己人在鄴城?難道說……
「你!難道你截到了我捎給師父的那封信?!」
「信?什麼信?」琉璃問道,琤玙還未來得及回答,便聽得骨玉有氣無力的笑聲。
「呵呵……」骨玉強撐著身子坐起,隨意抹去唇邊濺上的幾滴血,「我去了吳興郡。」
「你見到了我師父?」琉璃瞳孔一縮,「我師父他……?!」
「死了。」骨玉截斷她的話頭,「疾發身亡,無力回天。」
琉璃的手猛地一松,鋒利匕首噹啷掉落在地。
「你騙人……你在騙我……」她失神地喃喃,「我臨走前,師父明明還身體康健得很!」然而若說方才她抱著琤玙師兄並未親眼見證便不作數的想法期滿自己的話,眼下骨玉再一次確實,卻容不得她再僥倖自欺欺人了。
「這些事情,我騙你作甚?」骨玉道,「不過你二人也不必太過憂慮,你師父他,我好好地送終了。」
「恰逢木棉花最後幾日花期,我將他葬在了骨家後山,倒也不辜負了。」
晨光微熹里,骨玉的聲音佔據了所有的空間:「丫頭,我和師父與你們同姓同宗,皆為骨家那幾代相傳的詛咒所困擾不已。如今你師父已經魂歸於此,難道你你二人真的要執迷不悟,非等到厄運降臨到自己頭上才罷休嗎?」
「我與我師父,不過是不甘心就這樣任命運擺布,想要奮力一搏,求一條生路而已,難道你以為,我們真的願意與你為敵?」
「孰輕孰重,你們細細思量罷。我與你說了這些推心置腹的話,也算是謝你今日手下留情了。」
琉璃陷入良久沉默,不可否認,骨玉所言是有道理的,可是若如他們一般,就是要推翻祖宗留下的一切規矩戒律,打破一切舊日束縛。即便真能成功,那樣重新換了一副面孔的骨家,還是昔日那個骨家嗎?
她只覺得此刻心中煩亂得很,師父去世的消息尚在頭腦中揮之不去,方才琤玙師兄也說了許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一時間叫她難以消化。
「你走罷。」見琉璃這般失魂落魄的樣子,琤玙也不想再多刺激於她,便對骨玉道,「琉璃也並非故意傷你,不要怪罪她。你偷聽我二人交談,本就是不義在先。」
骨玉抬頭看了這眉目精緻清秀的少年一眼,卻暗暗記住了他的樣貌。方才與琉璃說的話雖是為了動搖她的心緒,以防她再反悔要加害自己,但也是出自真心的。不過此時他不便再輕舉妄動,還是與師父商議過後,看看琉璃他二人的態度再做定奪也不遲。
這幾日,先找人好好看著這小子,不讓他跑了便是。
不再看骨玉如何,琉璃垂了眼瞼轉身背對琤玙道:「師兄,天快亮了,我不能再逗留,先行一步。」
「若有機會,我再來尋你便是。」
「等等!」琤玙卻有些急切地拉住了琉璃手臂,眉心緊蹙問道:「師妹,你有沒有曾覺得……體內有所不適?」
「什麼不適?」琉璃轉身。
琤玙卻撇過臉去,難以言說地猶豫。
琉璃歸來高孝瓘處時東方已經半明,下人房也有了窸窸窣窣的動靜,約莫是小廝們要起床洒掃了。
她躡手躡腳地想要從窗子倒掛下來敲敲高孝瓘的動靜,心中嘀咕著不知自己那蒙汗藥的分量下得足不足,卻見高孝瓘依舊好好躺在床上,似乎好夢正酣。
稍微放下心來,她才將窗子推開個縫隙,無聲地滑進去,正要邁進與卧室相連的書房向密室去,卻被身後一個懶洋洋的熟悉聲音定住了腳步。
「琉璃,這一晚上在外面過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