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坦誠
「琉璃,這一晚上在外面過得如何?」
他的聲音懶洋洋的,落入琉璃耳中卻不復以往含著調笑的清爽。僵立在原地,琉璃卻突然覺得無顏轉過身去面對他,屋內氣氛陷入了一種怪異的沉默。
有衣料摩擦的輕微窸窣聲靠近,卻是高孝瓘好整以暇地立在了跟前,衣飾整齊,完全不是剛睡醒起床的模樣。
難道是昨夜她放在茶中的蒙汗藥沒有奏效,還是提前失效,被高孝瓘察覺到了?
琉璃心中嘀咕,卻也知曉是自己有錯,便只乖乖站好了,低垂眼瞼,任高孝瓘上下打量,眼神涼颼颼的。
沉默了一會兒,高孝瓘有些無力地抬手捏捏眉心:「說說罷,昨夜去見誰了,甚至不惜在我的茶里下蒙汗藥,以為本公子蠢是不是?」
「昨夜就覺得你殷勤得不對勁,若不是我留心沒有真的喝那壺茶,大約真的就中招了。」
她殷勤得不對勁……琉璃悄悄瞥了一眼高孝瓘,見他側顏冷峻,真的不是以往與她嘻嘻哈哈開玩笑的樣子了。
可是要她怎麼與他說?說去見師兄了,就少不得要把骨家的一些事透露給他,這如何是好?
正躑躅著,卻又聽聞高孝瓘發出一聲疑惑的「嗯?」,隨即他修長白皙的指尖便撩起她的衣角下擺,輕輕捻了捻。
「身上怎麼會有血?」高孝瓘聲音略微提高,湊近了按住她的左肩,「你受傷了?」
血?大約是骨玉的血不小心濺在了自個身上罷!聽出高孝瓘語氣的變化,琉璃這才抬頭看他,卻見他一雙瀲灧眸子里是真正的關心,掩蓋了方才的氣惱,一時間烏黑的眼珠一轉,便想到了個矇混過關的法子。
「是……皮肉傷而已,公子不必擔憂。」她垂了眼瞼輕聲道,手卻有意無意地捂住了自己的腰側,聲音有氣無力一般,「只不過屬下確實有些累了,還請公子……准屬下休息片刻去。」
「真的受了傷啊!那你快去躺一會兒,我叫府里的女醫去給你瞧瞧。」高孝瓘聞言忙道。
他信了,看來自己演技還是不錯的。琉璃心中得意,嘴上卻還是有氣無力地道:「不必了,多謝公子惦記。不過我們習武之人受傷乃是家常便飯,我身邊的金瘡葯大約比府上的還要好使呢!再者說我這身份也不好隨意暴露,還是自己養一養便好。」
「這樣啊……那你快去密室里罷!」
琉璃忙稱謝,這才又抬腿要向密室挪去。
誰料身後卻突然一陣勁風襲來,銳利劍氣破空直衝她的后心,琉璃狹長的雙眸一凝,身體早已先于思想做了反應,靈活向上一躥躲過,於空中翻身想要拽住偷襲人的手臂,卻在正正對上高孝瓘的臉時一驚,一個重心不穩便啪地從半空摔了下來。
「公子!公子這是做甚!」
高孝瓘好整以暇收劍入鞘,居高臨下遞了一隻白皙手掌給坐在地上的琉璃,唇邊含著一抹輕嗤:「哼,小小伎倆還想矇騙本公子,當我是好糊弄的?!」
說著,他又擰了眉頭:「看來我還是太慣著你了,才讓你這樣肆意妄為,想出去便出去,甚至還不惜給本公子下藥!」
琉璃聞言實在有些愧疚,此番的確是她做得太過,高孝瓘本就明令禁止自己出去的,然而她卻罔顧他的話擅自行動,還以下犯上,怎能是個暗衛可以所作所為的?
可是她的苦衷,她的為難,他又如何知曉呢……?
師父突然去世,骨家徹底傾頹,不明好惡的師伯,還有臨走前,師兄猶猶豫豫告訴自己的,那個有關自己身體的噩耗。
若是高孝瓘知曉了自己不知道何時便會如師父一般毒發身亡回天乏術,還會不會對自己這樣凶?
想到這兒,琉璃壓抑一整夜的苦痛情緒卻是再也忍不住了。她無視高孝瓘伸給自己的手,坐在地上便將臉深深埋在雙膝中。
晶瑩淚水盈於睫毛,又滴落滲入玄黑布料,洇濕成一片深深痕迹。琉璃緊緊咬著唇,倔強地不肯哭出聲來,卻止不住瘦弱肩背的顫抖,像一隻囚於困境的小獸,迷茫而不知方向。
高孝瓘還從沒見過冷而倔強的琉璃這樣脆弱的時候,她明顯是哭了。
這下子他慌了神,自個也沒有說什麼重話來著,不過是想好好管束一下她,免得這丫頭哪天上房揭瓦,順便也看看這丫頭究竟瞞著自己什麼事情。誰料話還沒說幾句,她卻激動成了這個樣子。
蹲下身將手掌抵在她微微顫抖的肩上,高孝瓘一時情急,有些語無倫次地道:「怎麼了,昨晚究竟發生什麼事了?你是不是……哪裡痛?」
琉璃胡亂地搖搖頭,肩上傳來他手心一陣陣的溫暖,傳入心底卻令她矛盾又掙扎。
這些沉重得她幾乎難以承受的事情,可不可以告訴高孝瓘呢?
如果告訴了他,自己心中是不是就會好受些呢?
琉璃猶豫著,說與不說,太過矛盾。
誰料高孝瓘卻也陪著她坐下來,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並未鬆開,反而輕輕握住她一縷烏黑的發,聲音彷彿比往常更輕:「我不問了,琉璃。」
「我曉得你心裡藏了很多事情。對於你曾經的經歷,我自然是好奇的。但是我也沒有窺探的意思,你不必擔心。「
「你想說,我自然會聽。不想說,我也不會強求。」
「琉璃,我已將你視作我最親的人,最可以託付的人,我擔憂你的喜怒哀樂,更擔憂你的安危,你懂得嗎?」
「莫難過了,我什麼都不再問了,你去休息罷。」
書房裡只回蕩著他悅耳低沉的聲音,琉璃依舊將臉埋在膝間沉默不語,卻慢慢停止了顫抖。
許久,略帶鼻音的聲音才悶悶響起:「多謝公子……我沒事。」
又默了一會兒,她才以幾不可聞的聲音道:「我師父……去世了。」
高孝瓘一愣,他並未想到琉璃會突然談及自己的師父,這還是第一次聽她提起。
她的師父,應當是骨家很厲害的人物罷!
並未言聲,高孝瓘明白,琉璃現在更需要的是個傾聽者。他整理了坐姿,修長手臂猶豫了下,還是輕輕環上琉璃的肩膀。
琉璃輕顫了一下,卻沒有再多做什麼動作,依舊垂著頭低低道:「師父和師兄是我僅有的親人,我臨離開前,師兄曾送我一支木簪,刻得是我們家種得漫山遍野的木棉花,每當我看到這個簪子,就會想到春日裡,我家後山該是何等的壯麗風光。」
說著,她猶豫一番,小手還是摸出那支木簪:「就是這個。」
高孝瓘接過來瞧了瞧,樸拙的刀工,半開的木棉是染得絕艷的殷紅,自然而然地令他聯想到這樣美的花遮天蔽日,該是何等風光。
「後來,師兄卻來鄴城了……」琉璃接著說下去,安靜書房裡,此時只有她略帶鼻音的聲音娓娓道來。
城南一幢不起眼的三進宅子里,負責洒掃的李叔一見少爺帶著滿身血跡踉踉蹌蹌地進門來,沿途滴滴答答撒下一串殷紅血跡,忙迎上來驚呼道:「少爺,少爺你這是怎麼了?!」
骨玉擺擺手,面色蒼白地道:「無妨。」卻再也支撐不住,一下軟倒在地,引起了宅子一片兵荒馬亂。
「你是說,你中了那丫頭的箭?」傍晚將至的時候,從宮中悄身而來的骨七嚴肅道,「我不是說了,要你不要輕舉妄動嗎?」
這小子,太不穩重了!骨七感嘆,宣帝近日似乎真的發覺他常常私下外出,前日還笑著問他,是否在宮外安置了個美嬌娘,引得他朝思暮想。
這話聽著是打趣,骨七心中卻已經警鈴大作。偏偏這當口骨玉來消息,說骨十一收養的那小子骨琤玙竟然來了鄴城,而他很可能曉得自己一直探求的一切。
他心中焦躁難安,卻也知宣帝此言已經是警告,他若再犯了被發覺,這暗衛生涯可能就該走到頭了。
誰料骨玉這小子實在不爭氣,怎的又受傷了,害得他還要冒著大風險悄悄趕來察看。
這小子雖說不是甚大材,然而如今骨家血脈稀少,他可是也不能出了任何閃失才是。
「師父……」剛剛經歷了拔箭止血,骨玉面色蒼白地靠在床上低聲道,「是我莽撞了……」
「你還知道自個莽撞!」骨七瞪他一眼,在床邊坐下來。
骨玉低了頭,半晌才囁喏道:「但是我也不是沒有收穫……我將利害關係給他二人分析了,我瞧著,他們像是動心了的樣子。」
「再者說,他二人都不在吳興郡時,是我為十一師叔收殮屍骨,這份恩情,他們也是要考慮的。」
聽他提起骨十一,骨七忍不住長嘆一聲,渾濁雙眼中閃過遺憾:「說起來,十一可是比我還要小上幾歲,昔日手足情以仍歷歷在目,可他竟然會走在我前頭,唉。」
「黃泉路上無老少,師父節哀。」骨玉道,「不過這件事也給我們提了醒,血脈中的毒,真的要想法子好好解了了,不能重蹈師叔覆轍才是。」
「你說的是,看來我要找時機親自去與骨琤玙那小子好好說道說道了。」
「還是孩兒無用。」骨玉聞言有些愧疚地低了頭,「孩兒不才,與妹妹皆是資質平庸,不能為師父更好地分憂。」
「終究是我骨肉,這話見外了。」骨七道,「你妹妹呢?」
話音剛落,便有一道姑娘的聲音從簾外傳來:「師父終於想起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