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祈求
「師父終於想起我了。<>」
一道攜了幾許明媚的聲音從簾外傳來,緊接著帘子被打起,有個與骨玉裝束相仿,年約十六七歲神情活潑的姑娘躥了進來,娥眉微蹙,有些不滿地對床上的骨玉道:「哥哥覺得自己資質平庸也就算了,為何還要加上我?」
鵝蛋臉杏子眼,肌膚光膩如上好的釉子,正是骨玉的妹妹骨瓷。
「我與你兄長商議事情,你又來湊什麼熱鬧?」骨七瞪了她一眼,「沒事做就練功去。」
骨瓷有些彆扭地噘嘴道:「師父總也不從宮裡出來,好容易見一面還總是凶我。」說著她又展眉跳過來執起骨七的手臂雀躍,「不如師父來看我練功,順便為我親自指點一二如何?」
骨七見她這一幅沒心沒肺的樣子,只得嘆口氣道:「我近日不太能從宮裡出來,你們行事還是小心些,千萬不要暴露給他人,尤其是不明善奸不辨好惡的人,知道了嗎?」
床上靜養的骨玉聞言點頭:「師父放心便是,我再不會莽撞了。」
「不明善奸不辨好惡的人?」骨瓷卻插嘴道,「什麼樣的才算是善,什麼樣的才算是惡?我們又是善是惡呢?」
「瓷妹你是不是腦袋不清楚,我們怎麼會是惡?」未等骨七開口,骨玉卻板了臉斥責她道,「看來近日為兄管得你太鬆懈了,還不去練功去。」
骨七卻陷入了沉默。
骨瓷見師父也不理會自己,又被骨玉沒頭沒腦地斥責了,當下心生不悅,哼了一聲便莽撞地從一旁半開著的窗欞掠到院子去沒蹤影了。
骨玉無奈地瞧著自己這個總是率性而為的妹妹消失在窗后的背影,嘆口氣,才又轉過來與骨七道:「師父不要介意,小瓷素來是這個不穩重的樣子的。」
誰料骨七聞言卻長嘆一聲,渾濁的雙眼中難得閃過一絲迷茫:「其實小瓷問的對……我們又算善還是惡呢?只怕也很難定論罷……」
「悖離族訓,逆天行事,將來,只怕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罷……」
「師父……師父這是說哪裡話!」骨七急忙從床上坐起身,不顧剛剛包紮好的傷口被這一下扯出了血,「我們不奮力一搏,難道還要像十一師叔,還要早早就歿了的十七師叔,十三師叔一般任由命運踐踏進塵埃里,即便消亡了也不會有人記得嗎?」
「你莫急。」骨七卻將他重新按在床上,示意他不要再亂動,「為師沒有要輕言放棄的意思。素來有道我命由我不由天,不拼力試試,又怎知結果如何分曉?不管如何,我是不會後悔的。當年冒了大風險生下你與小瓷,時至今日我也從未後悔過。」
「不過我思量著,既然此番我已經冒險從宮中出來了,那便去會一會那個叫琤玙的小子也好,告訴我他住在哪裡。」
「就在城西的長迎客棧,瑞字三號房間。」骨玉道,「不過,那小子卻不是一個人,他身邊還跟了個盲眼的姑娘,師父還是注意些罷。」
「盲眼姑娘?」骨七一怔,「難道是你之前提到的……」
「正是她。」骨玉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頭,「就是之前我與十一師叔交手被重傷后,好心救了我的那個酒肆老闆娘,我倒沒想到,她竟然也與琤玙相識,此番還跟來了鄴城。」
骨七聞言點點頭:「為師曉得了,你好好養傷,儘快好起來。」
「是,多謝師父。」
宅子西南角上種了一小片竹林,此時正是枝繁葉茂青翠綠,微風中輕輕晃動,搖曳著撒下些許淡影,很是靜謐。
骨瓷靈活的身影卻竄進了這裡乘涼去。
「我說的難道不對嘛,每次都訓我。」她嘴裡嘟囔著,不解氣一般用力踢開幾枚小石子兒,人卻繞進了竹林深處。
枝幹掩映,脫離開了院中所有人的視線,骨瓷方才那一臉孩子般的怨憤卻在一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近乎冰冷的面無表情。
竹林中心處躺著一塊嶙峋怪石,不知是有意無意,這裡竟然還種著一株墨蘭。雖說竹林掩映難見陽光,卻卻難得地長勢頗好,雖是剛過花期,空氣中卻還回蕩著幾縷馥郁的香氣。
骨瓷立在這裡沉默了幾息,下一刻卻端端正正跪了下來。
一叩,二叩,三叩。
默不作聲地叩過三次,骨瓷才跪坐了下來,面對著毫無知覺一株墨蘭,眼眶卻莫名其妙地蓄起了晶瑩淚水。
「娘,師父和哥哥,他們大約都瘋魔了。」
「不明善奸不辨善惡的,分明是他們才對啊!」
背靠著那塊嶙峋怪石,骨瓷仰起臉,她真的覺得自己的師父,自己的父親是瘋了。
這片竹林深處,這株墨蘭地下,靜靜埋葬了她的娘親,沒有墓碑,無人祭奠,已經整整十年。
師父親手殺死了她。
不僅僅是娘親,還有這間宅子曾經的僕人,那些沒有被師父**成死忠的僕從,一樣以知曉了家族秘密為由,被他秘密殺了,屍首難尋。
而哥哥骨玉也在師父日復一日的耳濡目染下變得偏激。她骨瓷不明白,為何師父口中所謂的家族傳承,家族振興,竟然是要建立在如此多鮮血與生命之上的?
困囚師父理智的那個目的,究竟是生門還是死門!
「我不能有感情,感情不過是拖累我前行的絆腳石而已。」十年前的那個夜晚,師父對不可置信地睜大雙眼的娘親如此道,刀刻般的面容冷若冰霜,「我想要的,不過是我的血脈能傳承下去而已,如今骨玉與骨瓷都已經可以習武,你的存在,便沒有意義了。」
「你不必原諒我,留你在他們身邊,只是拖累而已。若有怨念,來世我再償還。」
然後,刀影一閃。
從那以後,她便學會了如何掩藏真實的自己,天真無邪不諳世事的外表下,裝著一顆怎樣沉重陰暗的心。
無人可以救贖。
「娘,」一片死寂中,骨瓷又輕聲對著那株墨蘭道,「你知道嗎,我覺得我從師父那裡繼承來的血,是黑暗的,是詛咒的。」
「是……無論如何拚命,也無法化解的骯髒。」
「這個所謂的骨家,世代手上染滿鮮血的族群,本就不該久存於世,否則如何能對得起他們刀下的亡魂?」
「娘,你放心,日後,瓷兒一定為你復仇。」
微風拂過,有三兩竹葉飄落在地,唯有那株墨蘭依舊無知無覺,巋然不動中卻透著淡淡的悲涼。
城西長迎客棧里,琤玙卻還沉浸在懊喪中不可自拔。
「孟姑娘,其實我不該這麼早就告訴琉璃她血液中有祖代傳繼的烈毒的。」他垂了頭,「你說琉璃此時會不會很難受?」
孟九姬卻道:「事實而已,難受也無用。即便你不告訴她,那毒也已經潛伏存在了。已經發生了的事情,無法改變,更不可反悔。」
「……你說的也有道理。」琤玙道,「只是琉璃她畢竟年歲尚小,不會想不開罷?」
「怎會?」孟九姬聞言忍不住笑道,「要我看,你師妹為人卻比你要靠譜得多了。」
「……」此話一出,琤玙只有更懊喪了。
二人正說著話,房門外卻傳來了幾下敲門聲,客棧小二恭敬地在門外道:「客官,有人指名要來找您,可是要請進來?」
琤玙一怔,下意識地瞧一眼笑意還未收起的孟九姬,心中奇異。
難道是琉璃?可她應當不會在白天大搖大擺地從正門來罷?
或者還是來尋孟姑娘的?也不大可能。
沒想出個所以然來,琤玙便直接道:「請進來罷。」
「好嘞!」小二利落地應了一聲,緊閉的房門吱呀打開。肩上墊著白毛巾的小二殷勤地為一人指路,「客官,請罷!」
琤玙忙抬頭去看究竟是誰。
面容平凡,眼眸渾濁,換了身不起眼長衫的骨七繞開店小二,閑閑地邁進門來。
高孝瓘的書房裡,琉璃終於簡略講過了自己的事情。此時她雙眼紅腫,比起平時來倒更像個姑娘家了。高孝瓘環著她肩膀的手臂始終未松,給了她說下去的力量。
待琉璃有些沙啞的聲音落下,室內沉默了幾許后,高孝瓘才出聲問道:「所以琉璃,你師父他老人家已經駕鶴,師兄也來了鄴城?」
琉璃沒看他,只是點點頭。
氣氛有些沉重,高孝瓘想了想便道:「若是你想和你師兄一同歸去祭奠,我是同意的。你師兄無處可去,來我這裡也可以,你看好不好?」
誰料琉璃聞言卻搖搖頭,這才真正抬眼看向高孝瓘:「公子,我只求您兩件事,可否。」
「什麼事,你說便是。」高孝瓘道,他真是心疼了琉璃,從未想到昔日的骨家會成了如今這樣瀕臨消逝的境界,而所有的重任,都落在了兩個年紀還尚小的孩子身上。
「第一件事,請公子為我方才的話保密,全我昔日對師父還有列祖列宗發下的誓言。」
「好,我答應你。」
「至於另一件事……」琉璃卻突然伸手抓住高孝瓘的衣角,「公子,帶我從軍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