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同行
孟九姬的唇角抿起個些許嘲諷的弧度:「一整個家族?你的家族,如今不過只剩下寥寥數人罷了!」
琤玙從未聽過過孟姑娘開口說這樣帶了尖銳刺感的話,不由得怔了怔。
方才氤氳的些許曖昧氣息皆煙消雲散而去。
「孟姑娘……你……」琤玙覺得孟姑娘今日實在有些怪異,先不說此刻她唇邊那抹未消的嘲諷笑意,還有方才她竟然沒有追究自己大膽又失禮的舉動,甚至說要將酒肆都一同搬到北齊去,這是怎麼了?
難道世間真的有吃錯藥這一說?
「我獨自一人,真的倦了。」九姬突然地開口,倒讓琤玙靜了下來。
「什麼都不曉得,什麼都被蒙在鼓裡。我忘卻了的究竟是誰,我等待的又究竟是誰。這樣獨自守在輪迴的起點與終點的感覺,甚是孤獨。」她的聲音漸低,最終微不可察,「如今連你也什麼都不記得了……只是即便現在的你還是琤玙,恐怕也什麼都不會與我說的罷。」
她突然抬起頭,彷彿醉了一般喃喃道:「你們所有人,都只瞞著我一個……」
望著她有些迷惘和痛苦的表情,琤玙覺得自己內心彷彿被刺了一下,有些尖銳的疼痛擴散開來,于思緒中形成一圈圈漸漸散開的漣漪。
雖然他不甚明白她說的話中的意味,但是看她的模樣,好像真的很累了。
孟九姬,她應當是個裝滿了故事的姑娘。這樣的底蘊,才是她如此吸引他的原因所在罷!
想到吸引,琤玙白皙的麵皮忍不住又要漲紅,他也搞不清楚自己此時為何心跳得如此快,彷彿靈魂深處都藏著對眼前這青綾覆眸的女子深深的眷戀。
他甚至都想相信,自己的前世定然是與九姬有一段曲折的淵源了。
日暮漸斜,茶棚的阿爺已經偷瞄了他二人很多眼了,琤玙壓下自個的心緒,思忖一番后才小心道:「孟姑娘,那麼你就和我一同前往北齊鄴城去罷。聽說那也是個鐘靈毓秀的好地方,你和我一同去,權當散散心了。至於……」他又打量一眼九姬有些鬱郁的神色,接著道,「至於那些個惹你不愉快的事,便暫且拋卻至腦後罷。」
燒茶的阿爺再次瞄過來的目光被九姬捕捉到,大約也終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她難得有一絲尷尬地低了頭,再抬起下頜時,臉上便恢復了以往的平靜與淡然,連青綾下的眸子都重歸古井無波:「好,時候不早,動身罷。」
見她又恢復了自己熟知的樣子,琤玙心中卻突然湧起了一抹奇異的不舍。
其實他方才也許是誤打誤撞,窺探到了九姬漠然外表下的內心世界罷……
這個不食人間煙火謫仙一般的女子,原來也是有著平凡的七情六慾的。這樣的她雖稍縱即逝,卻令琤玙覺得更加真實與踏實了些。
也許以後,自個還是要更多地勸說她敞開內心罷!琤玙想著,便從長凳上站起身來,剛要邁腿往外走,冷不丁卻被只粗糙的大手拉住了胳膊:「這位公子,茶錢還沒給吶!」
琤玙一愣,再抬眼便見孟九姬早就走出一大截,正在數十米之外的地方等著他,雙手抄在寬大的衣袖裡,一幅事不關己的樣子。
剛剛明明是她說要茶錢一起算的……竟然如此狡猾!
自個剛剛還覺得她是清高自傲的謫仙的!
憤憤地掏出銅板來給了阿爺,琤玙忙追了上去,徒留下茶棚里阿爺一邊數銅板一邊感嘆:如今的世風真是變了,隨隨便便相遇的男女竟然能光天化日之下又拉手又長談,還說結伴而行便結伴而行,真是絲毫不顧男女大防吶!
想當年……算了,好漢不提當年勇,煮茶去煮茶去。
餘暉揮發殆盡,夜色便漸漸涼了下來。自宮門寬闊的大路行至城坊,其餘人各自散了,高孝瓘與高孝瑜卻心照不宣地留了下來。
「這可都是大哥的功勞。」高孝瓘又誠摯地謝了高孝瑜一番,「多謝大哥為我費心籌謀了。」
「你我親兄弟,說這些見外話做什麼。」高孝瑜笑著拍拍他的肩膀,「再說了,這點子都是你想的,大哥不過稍加配合,算不得什麼大忙。」
「若不是大哥與我默契配合,靠我一人可是翻不出什麼浪花來。」高孝瓘還是笑道,「今日天色已晚,改日定然擺下酒席答謝大哥。」
「好小子,那我可等著你的好酒了,哈哈。」大笑一聲,高孝瑜才與高孝瓘分別,策馬回府去。
高孝瓘目送著高孝瑜的人馬遠去,才從馬背上翻身下來,握了韁繩在手,轉頭與身後一直跟著的琉璃道:「今日這宮宴,感覺如何?」
琉璃睨他一眼,道:「宮宴上的東西看起來很好吃。」
「不是這個。」
「御花園的花倒是奼紫嫣紅,不辜負春日盛光了。」
「也不是這個。」
「皇宮果然氣派,不曉得一共蓋了多少重院落多少間屋子,有機會還是要數一下去。」
「……琉璃,你學壞了。」
琉璃這才露齒一笑道:「公子過獎,畢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高孝瓘扶額,又轉過來認真問:「我今日那一套劍法是不是舞得不錯?」
他這樣直白地一問,琉璃便又想起了今日烙在心底的少年榮光。
他的身影如流雲恣肆,在空曠的場地中靈活飛揚,手中灼灼盛放的桃枝隨著手臂舞出一片花韻,不時飄零的幾片嬌粉花瓣襯得他柔美的面貌恍若謫仙。
專註的神情,矯健的身姿,不染塵世的絕美容顏。
好像……這花中的仙子一樣。
想到這兒,琉璃竟然不自覺地臉熱,偷偷用餘光瞟一眼高孝瓘,卻見他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瞧呢,琉璃一時間竟更難控制自己的思緒,白凈的臉蛋一下子紅透。
高孝瓘見琉璃不語只管臉紅,心底早就樂開花了,面上卻還要故作疑惑不解地問:「我說琉璃啊,怎麼本公子問問你我的劍法如何,你卻臉紅了?莫不是今日吹風受了寒罷?」
見他面上雖一本正經,眸子里卻盛滿了閃光的戲謔,琉璃便覺得又氣又惱,卻又無從躲避,乾脆一咬牙飛身而起,一腳踏在高孝瓘的馬背上,緊接著便躥上了不知誰家的房梁。黑衣融進逐漸沉沉的夜色里,再不好尋覓。
高孝瓘卻忍不住抿唇一笑,雖是夜色籠罩,卻有如美玉自可生光。
琉璃在連綿成片的屋檐上貓一樣穿行,夜風微涼,倒將她臉頰的熱度散了去。再回頭時卻發覺原來自己躥得太快,高孝瓘已經被甩到後頭看不見蹤影了。
要不要回去找他?可是他方才那抹戲謔的笑容還在腦海揮之不去,琉璃又有些氣惱地咬了咬薄紅的唇,決定才不要回頭尋他去,自己先回府算了。
打定了主意,她剛要再前行,久經鍛煉的身體卻突然直覺地繃緊,堪堪於某處屋脊上釘住了腳步。
不遠處的前方,正立著個同樣一身黑衣,卻比她要魁梧許多的身影。
琉璃眯起狹長的眸子,眸光映了初生的月色,亮得驚人。
風聲有些喑啞,縱然已是春暖花開,夜裡的氣息卻依舊是涼的。琉璃身上單薄的黑衣被吹得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纖弱的身形,半長黑髮隨風舞動,像水波里黑黢黢的水草。
她微微蹙眉,感覺自己隱約是認識對面這男子的。
是誰?
見對方只是站在那裡巋然不動,琉璃便暗暗聚氣凝神,袖中的暗器也蓄勢待發,同時頭腦也在飛速旋轉,四處搜索著曾在哪裡見過這個身影。
冷不丁卻將其和骨七那鬼魅蝙蝠般迅疾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原來是他!
琉璃微微眯起眼。這人竟然是最後一次骨七趁夜來訪時,纏著他與其爭鬥切磋的那個黑影人。
當時自己可是什麼都沒做只在一旁看熱鬧了,本就與他無冤無仇,怎麼他這時候卻突然來截住了自己的去路?
對於這些不請自來毫無交道可言的人,琉璃一向是視而不見的,見那人站在原地半天也不曾挪動一下腳步,也許他只不過是在人家房頂上曬月亮看風景?
可惜是他逆了光,無法叫人瞧見他到底是在看月亮還是在看自個。
狹長銳利的眸子再瞥他一眼,琉璃便作勢要跳到另一處去,纖弱輕巧的身影甫一騰空,對面的黑影便也如同鬼魅一般動作了,數枚破空的利器從他袖中甩出,帶了刺破長空的嗡鳴向著琉璃甩去。
果然來者不善!琉璃神情冷峻,被她猜中了,果然只要她一動,那人便會立即發起攻勢。
可是她還是不明白,自個與他有什麼仇怨可言。不過眼下倒也顧不得這些,琉璃一個翻身躲過他的襲擊,一手將袖中早已蓄勢待發的毒蒺藜直衝那人面門拋去,而藏起的另一手卻突然甩出個飛爪勾住房檐,自己則順著繩子縱身一跳,竟是直接從高高的屋頂跳了下來。
開玩笑,完全沒有交集又不知深淺的人,她才沒那個閑工夫陪他打著玩,自然是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落地后又飛竄出幾步,眼見著那人竟是沒有追上來,琉璃才微鬆口氣。
方才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來,也不曉得有沒有東西甩丟。琉璃下意識地往懷中一摸,卻是心中一涼。
臨行前琤玙師兄送給她的那支木棉花簪子,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