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夜遇
暗夜沉沉,琉璃手中的夜弓卻漆黑無光彷彿完全融入了夜色,唯有弓弦上緊繃的兩枚箭尖反射一點微弱光線,蓄勢待發。
骨七混濁的眼緊緊盯著不遠處那一點微薄光亮,石刻一般的臉上卻依舊面無表情,彷彿那箭指向的並非自己一般。
倒是骨玉有些沉不住氣了,步子一動便要擋在骨七前面,卻被骨七一隻手大力擋住,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劍拔弩張的琉璃:「我們本是同門同宗,並無什麼惡意,而你竟非要以命相搏么?!」
琉璃卻不答,手一松,兩支早已蓄勢待發的羽箭便呈破空之勢呼嘯而至,直衝二人面門而來!
骨玉大驚,忙閃身躲避,箭尖帶著刺穿夜空的尖銳嗡鳴險險擦過他臉側,消失在了身後的夜空。
躲過這一擊,骨玉趕忙回身看自個師父,卻見師父面色依舊巋然,連位子都沒有挪動,而他右手前伸,手中正握著另一支還在輕顫的羽箭!
他擔憂的表情瞬間定格,再望一眼師父,卻頓時覺得自己距離師父的修為,實在還差得很遠。
甚至連琉璃都比他有天賦——他從來不能同時發出二支箭,甚至他自問若是自己處在琉璃如今的情形下,絕對不會有膽量先發制人。
這個小丫頭,果真不是那樣簡單,無怪乎師父那般看重她。
難道這就是骨家正統訓練出的人才嗎……
骨玉痴痴想著,那個傾頹衰敗的骨家他並非沒有見過,只是從不能想象那樣一個已經窮途末路的家族,還能培養出這樣天賦斐然的暗衛來。
假以時日,這個身形瘦弱的小丫頭,必能成大器。
他突然有些嫉妒起琉璃來。
琉璃自然不曉得骨玉腦海中的想法,她只在第一發羽箭射出后以最快的速度重新拉起第二發,同樣的並排二支箭,再次指向對面的兩人。
骨七能握住自己射出的箭,這身手倒並不叫她驚慌失措。這種訓練方法本就是骨家所有,當初她與師兄練習箭術時,師父便立在五十米之外,能雙手同時截住她和師兄一同發出的羽箭。此法不僅磨練她二人箭術,同時還能幫助師父一起鍛煉身體的靈敏反應,一舉兩得。
若他也是師父同輩之人,能空手握箭有什麼稀奇的。
只是骨玉卻見琉璃竟然毫不為之動容的樣子,心中的忌憚便又上升了一層,忍不住對骨七輕聲道:「師父,有話還是好好與她說罷,不要動手了……」
骨七隻斜睨他一眼,冷聲道:「怕了?無法戰勝心中的恐懼,這便是你一直難以得到提升,難以勝過我的原因。」
他的話音未落,琉璃的下一發羽箭已然帶著更為強勁的力道呼嘯而至。
月色黯淡的屋檐,少女手中完全無法叫人與夜色分辨開的漆黑長弓一發一發地射出流星般的羽箭,細小的破空之聲不絕於耳,而那一身黑衣的男子卻帶著巋然不動的神情,一步一步向前,手掌隨意揮動間,便將流星完全收於掌心。
如此奇異難得的景象,只可惜隱匿於黑暗,無法叫人親眼目睹。
琉璃在一步一步後退,終於敵不過骨七的氣勢,頹然垂下手中越來越沉重的夜弓。
箭筒已經空了。
骨七帶著不可壓制的氣勢,終於一步步走到了她面前。
「丫頭,我只是想請你告訴我一些事情。」他終於開口,一隻手狀若無意地搭在她的弓弦上,琉璃頓時覺得手中夜弓重若千斤。
「什麼事?」琉璃頓了一會兒,還是冷冷答道。
骨七神色冷凝,搭在她弓箭上的手卻不曾挪開:「一些事情……一些關於,骨家契約的事情。」
今夜無星,亦無甚明亮月色,大約是重雲太厚了罷。
慘淡的半月逐漸西沉的時候,琤玙與九姬終於抵達了鄴城雄偉的城門。
琤玙懸著的一顆心終於稍事放鬆了些許,轉頭見九姬一身青衣雖不曾沾染絲毫風塵,連日連夜的趕路也到底顯了些疲態,便忍不住歉意道:「孟姑娘,實在抱歉,我怕去晚了琉璃便……所以趕得急了些,你切莫怪罪。」
九姬青綾下的雙眸逡他一眼,見他雖穿了幹練的短竭,衣角上也還是沾了不少塵土,再加上幾日沒怎麼合眼,整個人看起來都是獃獃的,便忍不住抿唇道:「我倒是無妨,不必抱歉,只是你真的不用稍事休息?」
琤玙看一眼即將泛起魚肚白的天邊,便道:「那我們便在這城外休整片刻,等著天一亮就進城罷。」
「也好。」九姬淡淡說完,便兀自尋了株剛抽芽的老樹靠著休息,青綾覆面,也不曉得她是在閉目養神還是在想事情。
餘下的幾縷未明月色映得她周身是清清冷冷的朦朧,分明近在眼前,卻又難以觸碰。
琤玙突然覺得有些失落。
這分明才是他所熟悉的孟姑娘的樣子,可是自從那日在茶棚,九姬不經意間露出的複雜與悲傷卻一直存留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他覺得那才是孟九姬真正的樣子。
如今這一層覆蓋了她的薄冰,大約只是她為了自我保護才設置的屏障罷!
誰,才是那個能暖化她的人?
有隱隱的答案在心底呼之欲出,卻該死地什麼都想不起來。他彷彿墜入不可言說的白霧中,這一段記憶都被強行抽空,留下的皆是空蕩蕩的虛無。
見琤玙依舊待在原地不動,灼灼少年眸只管盯著自己,面色實在有些不好看的樣子,九姬便問道:「怎麼,你可是餓了?」
琤玙被她這一聲喚醒了思緒,見她的臉頰轉向了自己,便勉強一笑,走了過去:「沒有,沒什麼。」
他在九姬身旁盤腿坐下,再望一眼她玲瓏的側臉時,卻突然湧起一種將覆蓋了她眸子的青綾拉下的**。
孟姑娘她……真的看不見嗎?
可是也不見她有行動不便的樣子。
這樣想著,琤玙便忍不住問了出來:「孟姑娘,你……你的眼睛不好嗎?」
孟九姬聞言難得地一怔,進而卻抿起纖薄紅唇,露出個清雅的笑來:「嗯,我不大能見得強烈的光線。」
見她並不排斥這個問題的模樣,琤玙便又接著問道:「那,難道是先天的不足嗎?」
孟九姬默了一會兒,才道:「不是。」
「大約是曾經受過傷罷。」她又道,「見強光會有些痛。」
「不能治好么?」
「沒有治過,許是治不好的罷。」
琤玙便靜默了。
他覺得有些心疼。
這短暫的對話后,兩人便只靜靜坐著,直到天邊漸漸變得青白,直到旭日東升,將一片雲霧染成橙紅,沉重的城門被吱呀打開,九姬才道:「進城吧。」
琤玙應了聲,卻又叫住欲動身的九姬:「一會兒我們先去客棧落腳,你好好休息,或者只在城內逛逛,不要太勞累了。」倒是細細地囑咐,一絲不苟。
九姬瞧著他事無巨細的樣子,心裡倒也很溫暖:「曉得了。」
琤玙這才與她一同進了鄴城。
然而琉璃到底在哪裡,他卻是不曉得的。不光他不曉得,連師父都不清楚,只說讓他留意北齊王室的動向便是了。
可是茫茫人海,巍峨皇宮,他如何去找尋一個小小的隱藏在暗夜的琉璃?
一想到這兒琤玙便覺得發愁得很,之前忙著趕路到沒有多想,眼下可真是沒法子了。
九姬看了看緊鎖眉頭的琤玙,若有所思。
春眠不覺曉,高孝瓘卻一夜翻來覆去,心神難安,直到東方未白時才沉沉睡去,卻又在晨光微曦中醒來。
依舊有些煩躁地抓抓烏黑的發,他愣怔一瞬,便試探著喚了一聲:「琉璃?」
黑黑的小腦袋突然便倒掛著出現在開著的窗戶上:「公子有事?」
「沒什麼,昨夜睡得可好?」高孝瓘一時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好乾巴巴地問道。
「托公子的福,做噩夢了。」琉璃面無表情道。
「啊?」高孝瓘剛剛睡醒的腦瓜實在不算靈光,便順著琉璃的話接下去道,「什麼噩夢?夢到什麼了,可要找人給你卜上一卦?」
「夢到兩隻蝙蝠追趕我。」琉璃道,「令人心煩,卻無論如何都甩脫不掉。」
「蝙蝠?」
琉璃狹長銳利的雙眸微眯,腦海中卻還回想著昨夜的情形。
骨七神色冷凝,搭在她弓箭上的手卻不曾挪開:「一些事情……一些關於,骨家契約的事情。」
琉璃卻是真的一怔:「契約?我不曉得。」
骨七有些皺縮的唇卻難得地一撇:「怎麼可能?十一難道什麼都沒有跟你說?」
琉璃仰起臉道:「你既然識得我師父,怎麼不去細細問他?」
骨七聞言倒也實誠:「若不是他什麼都不肯多言,我怎麼會來問你。」
「那你可要一無所獲了。」琉璃撇過臉,「我什麼都不知道。而且即便我曉得,你覺得我會告訴你?」
她一邊說著,袖中卻暗暗聚力,趁骨七凝神時一把粉末揚出,緊接著自己便飛身而退,幾個縱躍離開了那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