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南京夫子廟,作為國子監科舉考場,考生雲集,因此這裡集中了許多服務行業,有各種酒樓、茶館、小吃等,當然更免不了的,就是有著更多的青樓妓院。
一到了這裡,白長卿便象是吃了興奮劑一般,在崇禎旁邊不停的掉著書包,「槳聲燈影連十里,歌女花船戲濁波。老爺,到了這秦淮兩岸,必乘燈船為快。我看今日我們不妨一試啊?」
從山西一路下來,經過了河南開封等地,崇禎又懲辦了幾個民怨極大的貪官,眼見得這路上是越走越繁華,進了應天府後,更是一派歌舞昇平,醉生夢死的模樣。道路兩旁固然都是富商巨賈和眾多讀書之人,更多的,在人群之中分外扎眼的卻是滿街的乞丐。崇禎是個軟心腸的人,就在馬上擬旨,命錦衣衛飛騎回北京,讓朝中官員商量著設立收容院的細節,待得辦完這件事,感覺腹中一陣怪叫,才想起此時已是午時,自己連早飯都還沒用呢。聽白長卿這麼一說,一來知道他白長卿也是個讀書人,對這十里秦淮是心有獨鍾,二來自己對這秦淮河也是聞名久矣,心中好奇。便笑道:「乘不乘燈船隨你們了,反正我是要吃東西。你們看著辦吧。」
白長卿早知道自己這位主好說話,當下立刻來到一船家處,雇了一隻能容二三十人的大船,崇禎登上船來,但見艙前的頂下,一律懸著燈彩;燈的多少,明暗,彩蘇的精粗,艷晦,均不一樣;艙內陳設著字畫和光潔的紅木傢具,桌上一律嵌著冰涼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鏤頗細,看著便讓人起柔膩之感。十分别致精巧。崇禎點頭笑道:「南方人真會享受,吃飯講究清淡,環境講究情趣。一條船也能弄出這般花樣來。這番心思當真......」當真什麼,他沒說出口,只是笑著走到窗邊,看起風景來。
素知他脾氣的白長卿知道皇帝對這樣的奢華有點不滿,便笑道:「老爺,應天六朝金粉之地,自古便是騷人墨客雲集的地方。無數的才子佳人便出在這裡,文人們到了這裡更是一個個文思敏捷,三分文才也變成了十分。老爺又何必怪南方奢華呢?」
崇禎不由得也啞然失笑,想到自己的那個時代,不更加的繁榮娼盛?更加的醉生夢死?但是自己從來沒有起過責怪的念頭,往往還心懷嚮往,看來自己是真正融入了現在的這個身份啊。當下對白長卿笑道:「先生說得沒錯,一個大國,什麼地方都要如這秦淮河一樣繁華,每個人都象這河岸兩邊的文人才子一般,那麼對這個國家來說也不是什麼壞事!謝先生教我。」
那船家帶著幾個小廝走上船來,船家四五十歲年紀,身體結實,在門口躬身問道:「諸位老爺,酒菜正在準備,請問是否需要小的去幫各位爺安排幾位小姐侍宴助樂?」
白長卿還正想著自己陪帝王遊樂倒沒什麼,但是朝中言官要知道自己陪皇帝召妓!那麼......一旁崇禎卻已經放下了心頭包袱,笑道:「那是當然了,嗯,你給叫陳圓圓、柳如是、董小宛這幾個人來吧。」差點沒把船家鼻子給氣歪。
其時船家還沒聽說什麼董小宛,當時也還沒有後人所說之秦淮八艷的稱謂。而陳圓圓和柳如是則是剛出道沒多久,正轟動一時的花中魁首,別說請,就是上門求見也是要先排隊的。船家撓撓腦門,尷尬笑笑道:「公子能否換幾位,這兩個小人可請不動,那個董小宛小人沒聽說過,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公子告訴我好去請。」
崇禎靠在椅子上想了想,想起秦淮八艷中另幾位可能已經出道的名字,便問道:「那麼顧眉、李香君、卞賽賽這幾位呢?」
那船家尚未說話,卻聽船下傳來一陣大笑之聲,道:「這位客人倒也稀奇,你如若把這些小姐都請到你的船上,那麼秦淮河就等於被你一人所包了。難道是白日做夢么?」
另一個聲音也笑道:「龔兄之言不錯,人家可能是第一次來這裡的,平時聞得這秦淮河佳麗大名,便以為自己富可敵國,來這裡擺闊氣來了。」
這時船正停在岸邊,船上人說話,船下聽得很清楚,船下人說話,船上也能聽得到。崇禎皇帝旁邊錦衣衛立刻勃然大怒,個個擼起袖子就準備揍人了。崇禎笑道:「不妨不妨,兩個狂生又何必和他們一般見識。」
殊不知道下面兩人也是狂傲的脾氣,一位是剛中了進士正回來接自己心上人顧眉的龔鼎孳,一位則是大名鼎鼎的吳偉業,二人和錢謙益並稱為「江左三大家」。年輕人脾氣,正是狂傲之時,那龔鼎孳本聽到這位客人想讓自己心上人顧眉來陪酒便心有不爽,這時再聽到船上稱自己是狂生,當下怒火衝天,便邁步走上船來。他是有功名的人,這時雖還沒有任用,卻是很有一番當官的派頭。
他走進門來,見艙里或老或少,俱站在兩邊,中間坐了一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人,也沒有多想,便道:「適才學生聽到有人說我等是狂生,學生我還有點自負,想請剛才那位先生不吝賜教。」
白長卿上前兩步,心道,好個不知死活的傢伙,說你兩句還上臉了?道:「你乃是何人?報上名來,我今天就好好教訓你一番!」
那龔鼎孳一聽,喲,要教訓江左三大家的兩個?便哈哈哈的狂笑道:「不才姓龔名鼎孳,還想請教。」
白長卿還沒說話,崇禎笑道:「龔鼎孳,呵呵,和吳偉業、錢謙益合稱江左三大家的是不是啊?我聽說過,而且還知道你新中進士及第,少年得志。不錯不錯,只是......」崇禎在誇獎的同時,心裏面想的卻是「這三大家,沒一個有晚節的,原本歷史上後來都降了滿清,還不如他們自己的小妾。」
龔鼎孳正洋洋得意,當下問道:「還想請教只是什麼?」
崇禎本想說他們只是知道小人之書,不知道民族大義,但是轉念一想,現在大明可不會再象歷史上那樣,這三人也就談不上晚節不保了。當下笑道:「只是我觀幾位之才情,固然是光彩斑讕,可是卻缺了點`尚志高風,介然如石`的大義之氣。」崇禎也是剛提拔了傅山,一時還念念不忘,便把傅山的名言搬了出來。
龔鼎孳本不善於吵架,一張臉立時憋得通紅,旁邊吳偉業馬上站出來道:「學生吳偉業,對先生之言可不敢苟同......」
話未說完,崇禎已經笑著站起身來,道:「我也聽說過先生大名,先生才華艷發,吐納風liu,詩文又藻思綺合、清麗芊眠之致。我拜讀過不少。今日能遇見二位,也是一番緣分,不如一起乘船游之,好好聊聊,何必站在這裡吵架呢?」實際上崇禎一來自己肚子里沒多少墨水,怕爭得長了露出餡來,二來也沒心情和他們在這裡較勁,不如和這兩個大才子共同乘舟遊覽,又有說話的伴。
吳偉業見人家誇獎他,只得微一躬身道:「多謝多謝,只是今日原內閣大臣錢先生在眉樓擺下宴席,邀我等前去,而且這位龔兄的心上人顧眉也正等著他早日前去呢。恐怕......」
崇禎一聽,錢謙益擺宴席?奶奶的,他不是守父喪丁憂嗎?真不愧是「東林浪子」,守著父喪去妓院請客,也不怕被參上一本。龔鼎孳斜著眼見崇禎愣了一下,還以為是錢謙益的名頭鎮住了他,道:「適才這位先生不是說我等缺大義之氣嗎?眼下正好,江左三家都聚齊了,不如我代錢閣老也請你前去,好好教訓一下我們三人。就不知道有沒有這膽量了。」
崇禎本也是年輕人脾氣,衝動得很,當下大笑道:「如此最好,我還猶豫著貿然前去不大好呢,既然龔先生請我,那麼晚上我們再見了。」
當下二人告辭而去,崇禎想著心事,船家問道:「少爺,您看預備好的酒菜是否現在就上上來?」他在一旁聽這些人鬥嘴,早就等得不耐煩了。崇禎一笑道:「對了,我還忘了這回事了,快上快上。」
夜,漸漸籠罩了秦淮河,河面上升起一片朦朧的煙靄;透過這煙靄,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縷縷的明漪。四處的船舶畫舫都點亮了燈光,華燈映水,畫舫凌波的光景讓崇禎初次領略了秦淮河的魅力。船兒直接來到了顧眉的「眉樓」所在,崇禎也不忙著上岸,叫來一個錦衣衛細細叮囑了一番,那錦衣衛答應而去。
眉樓內,龔鼎孳和吳偉業正在和錢謙益等幾個相知的好友聚會,龔鼎孳已經讓顧眉答應了嫁給他為妾,心情舒暢之時,錢謙益也是剛剛和知己柳如是相遇,此刻正是二人說不完的知心話。而一旁顧眉和柳如是以及卞賽賽三人卻各懷心事,那顧眉和柳如是倒也罷了,只在席間忙著招呼自家老爺喝酒,卞賽賽坐在吳偉業身邊卻是一肚子委屈,她早將一顆心思放在了這吳偉業身上,然而梅村先生卻不解風情,未知為何畏縮不前,雖然他也是極為動情。卞玉京心底里猜是因為當時嚴禁朝官在自轄的地方納民婦為妾有關,吳偉業又恰是是南國子監司業,官署又恰是正在南京,可能因此種種利害關係,吳偉業便對卞玉京保持著一定距離。
這時從門外進來一個侍女,附在錢謙益的耳邊小聲說了幾句,錢謙益微一遲疑,便起身對眾人道:「各位還請安坐,我去去便來。」說著,也不解釋,便隨侍女來到了大廳外。見一精壯漢子正在等候,見錢謙益出來,便起身抱拳道:「大人,小的乃是御前錦衣百戶。有機密大事和大人商量。」他這樣一說,其他人便都閃到了一邊去。
隨後,這名百戶見周邊無人,便湊到近前道:「大人請隨我去見駕。」頓時把錢謙益嚇出一身冷汗來,當下戰戰兢兢的跟著錦衣衛來到船上,一進船艙,便看見白長卿眼含同情的正看著他,而旁邊坐著看不出的喜怒的年輕人,赫然便是當今萬歲崇禎皇帝。
「罪臣叩見萬歲。」錢謙益也不多話,知道今天凶多吉少,便一頭跪下磕頭認罪。
崇禎微笑道:「你還知道自己有罪啊?」
「罪臣知道。」錢謙益汗已經流下來了,心裡一團亂麻,早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崇禎站起來道:「你身為國家重臣,自當以身做則,天下百官都瞧著你的呀!到時候朕再去懲辦其他人的時候,人家會說,錢謙益身為內閣大臣,宰相之職,尚且在父喪期間設宴召妓,我這又算什麼大錯?」
錢謙益額頭已經是汗如雨下,頭也不敢抬,伏在地上道:「罪臣罪該萬死,請皇上責罰。」
崇禎見嚇得他夠嗆,心中暗自好笑,接著道:「朕喜歡你的,也就是你的才華、學識。但朕今日也要敲打敲打你,你身負東林浪子之名,行事太過孟浪,朕平日里隨和慣了,難道朕以孝治天下,連父子之情也不懂,連古今通用的三年治喪的禮數都不講究了嗎?你且站了起來,一會兒把額頭磕出紅印子,回到席上卻不好看。」他崇禎正發表著嚴厲批評,結尾來了這麼一句,竇成、白長卿及一眾錦衣侍衛都被逗得「噗哧」忍不住笑出聲來。錢謙益則更是一臉的恍惚,還是跪在地上不敢起來,只是稍稍的抬起頭看皇帝一眼。
崇禎臉色卻好看得很,並沒有痛心疾首的樣子,本來在他心裡就對古代守喪需滿三年這一套不是很以為然,認為那不過是文人們自我標榜的假道學而已。他對錢謙益繼續道:「朕這次是微服出巡,不想驚動地方,你的罪,看看有沒有摺子去告你吧,沒有就算你運氣。而且朕打聽了一下,據說你新找了個小妾叫做柳如是,是不是啊?」
錢謙益道:「罪臣和柳氏雖私下訂了終身,但是還沒迎娶,本想等到守完父喪之後......」說著,一張老臉居然給紅了。
崇禎笑道:「還好你不猴急啊,如若你膽敢現在就娶她過門,估計著朕那裡告你的摺子是滿天飛了。朕調查過,你那柳氏不僅人品一流,而且有大節,說不定比你這堂堂大丈夫還好呢,你可要善待了。今日朕心情好,隨你去見識見識,你一會叫朕老爺即可,不可透露了朕的身份。你可記得?」此時的錢謙益哪裡敢說個不字?眼見得皇帝寬容了他的胡鬧,高興感激都來不及呢,當下前面開路,把崇禎等一行人迎進了這秦淮河有名的「眉樓」之中。
龔鼎孳等正在席間等候錢謙益,龔鼎孳見坐著無話,便把白天與人鬥嘴之事說了出來,笑道:「今日那幾個狂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還大言不慚的說要到這裡來同時教訓我們三人,真是不自量力得很。看現在時間已經不早,怕是牛皮吹破不敢來了吧。」
其他人並不怎麼接嘴,顧眉嬌笑道:「你這副脾氣我看也不好,好好的和人爭些什麼?今日是錢閣老和柳妹妹的大喜之日,你就少說點這些不高興的話吧。」說著從桌上夾起一塊肉塞進龔鼎孳的嘴裡。
龔鼎孳大笑著吃下去道:「是是是,娘子之命,豈敢不從?」一伙人都大笑起來。正這時,門帘一掀,崇禎帝邁步走了進來,錢謙益在後面緊緊跟隨,白長卿等人也走了進來,幾個錦衣衛自在門口站立。龔鼎孳驚訝不已,見錢謙益恭恭敬敬的將崇禎引到主席坐下,又一連串的叫侍女來把自己剛才吃剩的殘湯剩菜給收了,換上嶄新的碗筷。
崇禎也不客氣,大大方方坐下,見眾人都在打量他,便笑道:「各位隨意,我和錢老乃是舊識,今日特來叨擾了。」說著,拉錢謙益和白長卿在身邊坐了。
席上各人都是聰明才智之輩,見錢謙益這麼恭恭敬敬,心裡都打起了算盤,敏捷如吳偉業,已經隱約猜到了崇禎的身份。席上一片寂靜,無人再說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