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10章 魯道有盪,齊子翱翔
鬒髮如雲,不屑髢也。
清晨的日影里,高常君坐在銅鏡前,濃密如雲的頭髮完全披散至足踵。她僅身著束胸寶襪,裙長雖曳地,肩臂處一片細膩的白,烏雲絲絲散於肩上,美到極致。
宮女一邊給皇后梳理頭髮一邊和皇后喁喁私語。
「殿下,自打那天早上主上來用膳,此後就再沒有來過椒房殿,殿下還不肯告訴大丞相。」宮女梳頭甚是辛苦,來回上下,跪下又起身,還生怕拉了頭髮弄疼了皇后。
「多嘴。我與主上既為夫妻,自然應該多多體諒。主上朝務繁瑣已經很辛勞,我不能為主上分憂便要使主上不為我分心勞神,哪裡還有怨懟的道理。再說,父親輔助主上已是戰戰兢兢,只怕有負於主上重託之責,怎麼還能為這些小事去讓父親心煩?」話說的嚴厲,但高常君語氣非常慈和。
洛陽城的初秋涼意漸起,元修步入椒房殿,用手勢制止了迎候和將要去通報的宮女。若雲看著臉色略有些蒼白的皇帝正立於皇后高常君不遠處的紗幔之外,她隱身於柱后,只見元修濃眉深鎖一動不動地看著高常君的背影。
梳頭宮女繼續道:「殿下不知道,主上心裡那個最愛的人就是平原公主元明月。就是為了她,所以主上才總不願意來椒房殿。倒是幾次微行出宮去平原公主府呢。」
高常君停下撫弄髮絲的手,抬起臉。紗帳后的元修看到日光里她的側影像是籠罩在朦朧的薄霧中,既美又不真實,好像永遠都遙不可及。
「我知道。」高常君輕輕一句。
元修心裡一驚。她知道,她什麼都知道。只要她願意,元明月就可能殞命。他頓時急上心頭。
「這事以後誰都不許再提。主上要做什麼不是你們該問的。」高常君向外面喚了一聲,「若雲」。
若雲又輕又慢地從柱后出來,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走進去,應了一聲。
「傳我的話,若是宮裡有誰敢私下裡議論主上,謠傳宮闈之事,立刻處死。」高常君站起身,似要轉過身來。
元修默默走出了椒房殿。他不知道是該感激她,還是該怕她,或是該愛她。但至少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高常君在他心裡深深地劃下了第一道印記。
若雲仔細聆聽一刻,輕聲向高常君回道:「殿下,主上走了。渤海王世子、侍中高澄等候皇后召見。」
高常君沒答若雲的話,轉身來看著她吩咐道,「若雲,宮裡的事,不必事無具細都稟報父親知道。父親的意思便是想安定朝局,如果兩敗俱傷,想來不是父親的本心。」高常君聲音低落下來。
「奴婢不敢專擅,全憑殿下吩咐。」若雲心裡一顫,急忙回道。
紅日東升,椒房殿里到了一天中最明亮的時候。高常君並不升座,只坐在平日讀書處,笑意盈盈地看著弟弟高澄走進來。
高澄剛行大禮,高常君便忍不住笑道:「又長高了,自從加了侍中,阿奴更像肅立朝堂指點天下大政、輔助至尊的在任官。」
「阿姊,不是像,根本就是。阿姊也不似在家時,更像皇後殿下。」高澄完全恢復了頑皮男孩本色。
姊弟二人就座,高常君又問,「聽說前幾日朝里有大事?一個重臣,叫侯景,父親請主上重重封賞。」
高澄泯了笑,忿忿然道,「阿姊都知道了?什麼重臣?!我看是反覆無常的奸滑小人才是!」他幾乎要聲高震宇。
高常君沒說話,只端起面前的茶低頭啜飲。高澄看長姊無話,也安靜不語。過了一刻高常君放下茶盞道,「阿惠,這話放在心裡就夠了。何必嚷得人盡皆知。你是要提醒那個侯景你已看破他的為人,要他不利於你?還是要父親部屬人人知道世子是個沒有度量,胸中無計之人?究竟哪一樣於你有好處?」
高澄被長姊問得啞口無言。好在他人極聰明,把長姊的話一一記入心中。
乖乖答一句,「阿姊教訓得對,我明白了。」
「阿惠,父親做事自有道理。你都能看得出,難道大人看不出?還是你覺得天下只你一人是聰明人?別人都愚笨不堪?遇事如此沉不住氣,還不能與父親同心,惹人笑話是小事,如被人趁隙利用豈不壞了大事?」高常君的焦慮之情溢於言表,高澄只有低頭敬聽的份兒。
「阿惠,所謂家天下不外就是父子兄弟相承。以後父親辛苦所得基業必然要你承嗣。你如今已經長成,卻不能沉穩持重,總是這麼謔浪笑傲的,怎麼讓父母大人放心?」高常君是愛之深,責之切。
高澄起身拜倒道:「阿姊今日一番肺腹之言弟永生牢記,必然不負父母大人重託和阿姊的苦心教導。」
見他真正往心裡去了,高常君欣慰點頭微笑。
此後,高澄隨著父親日日入朝聽政學習。百官原來俱知大丞相嫡長子、渤海王世子這位新受官職的高侍中於軍事上善謀略,勇武異常,如今多見其面更覺得沉靜持重。連高歡都覺得兒子日漸老成,胸中生出丘壑,少言語多思慮,暗自欣慰得意。
洛陽城看似平靜了。
日復一日中秋漸近。宮中府中似乎俱有閑暇和心情來過一過佳節。細算起來,從信都到洛陽這些日子,大丞相高歡的渤海王府卻沒有過去熱鬧了。
郞主大丞相朝務、軍務忙,在府里的時候不多。王妃婁夫人深居簡出,不大露面。另外大丞相的寵妾爾朱氏、鄭氏,還有幾個,也還都安逸,各有各的事要忙,並不張揚。婁夫人長女高常君入宮就少了很大一分熱鬧,她原是大丞相掌上明珠,在王府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嫡長子任職侍中的世子高澄近來也學習朝務極少有時間在府里廝混。甚至連小小年紀的二公子,婁夫人次子高洋也跟著高岳、高歸彥兩位大丞相隨侍的重臣學習實務不見了蹤影。
中秋前一日午後,太陽極好,暖洋洋地照在人身上。況且又是一天里最慵懶、閑暇的時候,這樣時候人很容易睏乏,無事做打盹的人多極了。整個府里似乎都睡著了般寂靜無聲。
重重內闈一處僻靜的小院落里,屋子的門緊緊關閉,近處無人,只有院門處桂樹下站著兩個小丫頭小聲說話。
一個守門的丫頭,揪了一片桂樹上已鑲上黃邊的綠葉子,小聲向過路停下找她說話的另一個小丫頭低語道:「這也不是第一次了,細算起來我也記不清楚。只是每次娘子都讓我守門,有時候有人過來聽到聲音險些發現,我膽都要嚇破了。娘子和世子卻只管自己高興。」聽她語氣中頗有怨懟。
過路的丫頭本是爾朱氏房中服侍的,因與這守門的丫頭要好,又見她一人在這裡好是奇怪,所以才停下來問詢。聽了她抱怨,便安慰道:「你如此肯出力,日後鄭娘子和世子必定會重賞你。」
「世子也罷了,哪裡認識我是誰,瞧都不肯瞧我一眼。」丫頭似乎對高澄很易於諒解,又嘆道,「我們娘子別說重賞,從來都不曾和顏悅色過。」
爾朱氏的丫頭想了想勸道,「這樣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只要瞞住人千萬別讓人知道,不然第一個遭重懲的就是你。」
鄭氏的丫頭沉默了,臉色慢慢泛白。半天聲音哽咽地道:「阿姊,他們做的事與我無干,憑什麼讓我擔干係?我心裡也好怕啊。」
爾朱氏的丫頭並不太會勸人,反道:「若是郞主知道了,世子是他兒子,鄭娘子是他愛妾,恐怕唯有先要了你的小命才能出了這口氣。」
守門丫頭心慌意亂,慢慢抽抽咽咽地哭起來。
這時候外面忽然嘈雜起來。只聽有家奴的聲音傳來,「郞主回來了。」
兩個丫頭俱是一驚,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那爾朱氏的丫頭急急道:「我們娘子還等我取東西,我先走了。」
鄭氏的丫頭一把扯住她急著哭道:「阿姊,我怎麼辦?」
爾朱氏的丫頭一急道:「不如先去告訴郞主,郞主必來找鄭娘子和世子,哪有時間和你計較,既出了氣日後也必不會再殺你。鄭娘子和世子必定先想著如何應付郎主,也沒時間先殺你。事後如能僥倖而脫哪裡還管你,最多不過挨頓打而矣,總比丟了性命好。」說完這丫頭已跑得無影無蹤。
鄭氏的丫頭急得汗如雨下,一時拿不定主意地回頭,見那房門還緊緊關閉,來不及細想,於是一咬牙橫了心便往院子外面跑去。
今日納罕,大丞相高歡不知為什麼忽然早早回府。高歡剛進府來,往裡走了沒幾步,各色家奴、奴婢前呼後擁正要往後面去。突見一個小丫頭急趨而來,一邊哭一邊大叫道:「郎主……郎主……」丫頭跑得步伐蹣跚,一路沖至高歡面前,「普通」一聲跪倒在地大聲哭道:「郎主饒命,鄭娘子和世子在後面院落里私通。」
一下子安靜了,剛才還人聲鼎沸。高歡似乎一時沒聽明白,忽然明白過來,頓時怒氣上頭,滿臉血紅,大喝道:「家賊,豎子,父尚在便要謀奪家財。如此膽大專擅之子,留他何為!」
那告狀的丫頭跪在地上只是哭,但人頭攢動之間她早被擠到後面去了。家奴、奴婢們紛紛私語,有的甚至還竊笑起來。
高歡幾下扯掉外面寬身大袖的外衣,只著裡面行動方便的中衣,一邊大聲怒喝道:「拿棍棒來!快與我拿棍棒來!!」
混亂之間家奴、奴婢四散開來,一時大亂,有往裡去者,有往外跑者,不知是哪個家奴已把棍棒遞到高歡手裡。
高歡接了棍棒一瞧,又一掂量,分明就是根竹竿,氣得揮舞竹竿向著家奴一通亂抽,大喝,「快拿大棒來!大棒!!大棒!!!」
片刻,高歡手持碗口粗的大棒提步飛奔向內院,家奴、奴婢們蜂擁追隨。一大群人如風而來,如雲而至,席捲向內,場面蔚為壯觀。高歡一邊大步飛奔,一邊大聲怒喝:「豎子!豎子!你與我出來。」
婁夫人午時休息片刻,忽然聽到原本安靜的院內嘈雜漸起。開始還不以為意,後來竟越聽越不像話,心裡不快,正想叫人來問問是何事吵鬧。突然就聽「咣當」一聲,沒人通報便有一個家奴把自己的房門撞開。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夫人,不好了,世子與鄭娘子私通,郎主回來大怒,已提著大棒進去尋找世子。」家奴急報。
婁夫人頓了一刻方才明白。暗想,一人不成奸,夫君不提鄭氏,只拿了大棒要去怒責兒子,不由心裡暗罵鄭氏「老嫗該死」。
「快去宮裡請皇后回府」婁夫人立刻吩咐,一邊奴婢進來服侍著衣,這屋子裡也亂起來。「先不必說是何事,只說我請皇后速歸。」
家奴應了一聲轉身剛要走,婁夫人忽然又喝止了他,再吩咐道,「慢,慢,先去請司馬子如將軍,然後再進宮去請皇后。」
家奴來不及細想,又應了一聲便去了。
高歡早已提棒至院門口,這時停下,掄動手裡大棒先砸向門口桂樹,發出震天響聲,黃綠相間的葉子也紛紛震落,一邊大喊,「家賊!出來!」
隨高歡喝罵亂打一陣,這時忽見緊閉的房門打開,果然是高澄出來,他倒也算鎮定,只是目中稍有怯意。他身上白衣穿著整齊,只是一頭烏髮完全披散,更顯得膚白如玉,一雙綠色的眼睛格外清澈透亮。
高澄不敢近前,只遠遠叫了一聲,「大人」。
高歡一怔,見兒子穿戴整齊,又只是一人,心裡瞬間生出千絲萬縷的思慮,半天才喝問一聲,「鄭氏呢?」
高澄俯首半日答曰,「並未見阿姨。」說著小步順行至一側。
高歡提棒上前,推開屋門一看,裡面竟然鄭大車衣衫不整,軀體半露,頭髮凌亂披散,正顫抖著穿衣。見高歡進來,立刻撲入懷中大哭道,「世子無禮,妾心只屬丞相一人。」責任全推,表明心跡,完全摸准了高歡心態。
高歡不忍見責,推開鄭氏回身怒道,「豎子快回來!」
大丞相府內沸反盈天,四處都是人,各色人等,表情形狀各異,焦點都集中在高歡和高澄父子身上。高澄奔跑如飛,高歡提棒而追。高歡本六鎮鎮兵出身,勇武過人,竟能追上年少的兒子。追上后立刻不顧頭臉掄棒便砸,高澄也同樣身手敏捷,但躲閃之間還是著了幾棒。
「夫君!」忽然聽到一聲大喝。
剎時,終於安靜下來了。
婁夫人已經一眼看到了兒子衣服破損,臉上瘀青。兒子不是沒挨過父親棍棒,父親也不是從未下重手。正相反,高歡棍棒教子是太經常的事了。不只高澄,就連對年紀幼小的高洋也如此。可是唯有這一次,婁夫人心裡十分痛惜兒子,痛恨鄭大車。
高歡終於平靜下來,但手裡仍然握著大棒不肯扔掉。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高歡這也算是頭一回了。好在他還保留了幾分理智。
高澄別過臉去叫了一聲,「阿母。」這一聲里有對母親的愧悔,也有對父親不屈的倔強。
婁夫人走上幾步,大聲吩咐道:「各自散去吧,為了一點小事弄得人聲喧赫,成何體統?誰若再提起此事,休怪我重懲。」婁夫人治家向來說到做到,家奴、奴婢們立刻便一一散了去。
婁夫人又吩咐鄭氏的丫頭,「鄭姬受了委屈,快快扶鄭姬回去。」尊稱一聲「鄭姬」已經是婁夫人放低了身份,況且還說受了委屈。這份委屈究竟是誰受了,或者有還是沒有這份委屈,這誰都明白。
高歡已經不好再說什麼了。滿院子的人走得只剩下血親三人及零星數個心腹奴婢。
婁夫人沒有看高澄一眼,走到高歡近前,忽然「撲通」一聲屈膝便跪倒面前,此時方聲淚俱下道,「夫君,是妾教子無方,夫君重懲妾便是了。」
馮翊公主本來是要出去,卻被阿孌給攔住了。
「外面什麼聲音?」元仲華將手裡的書放下,向外面走去。
「殿下還是別去了,也別多問。」阿孌吱唔答道。
「可是我聽到了大人公的怒喝聲。」她指的是她的公公高歡。
阿孌決意還是要瞞著她。
「誰在外面?」元仲華忽然又徑直向門口走去。
「殿下……」阿孌等人跟上來。
元仲華已經打開門。而且,門外居然真有人。
「二公子?」阿孌驚訝地叫了一聲。
原來是和馮翊公主年紀相仿的高洋。
「阿進弟弟。」元仲華看到他倒是很高興。
高洋提步入內,一邊四處打量一邊道,「殿下既呼我為弟,我便視殿下為至親。」說著,他竟將馮翊公主本人也上下仔細打量了一番。
一旁的阿孌不知道為什麼,每次見到二公子高洋總覺得身上冷冷的。儘管他年紀不大,卻有種懾人之威。
哭求的哭求,不為所動的不為所動,倔強的倔強。司馬子如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幅情景。
「你這是做什麼?」司馬子如毫不客氣地從高歡手中奪了棒子扔出老遠。「夫人快起來。」不由分說便扶起婁夫人,同時吩咐道,「阿惠,快送你母親回去休息,我來勸勸大丞相。」高歡沒反對便是默許。
片刻,這院子里只剩下高歡和司馬子如二人。
「丞相看候景都能一眼瞧穿了,怎麼對自己兒子倒識人不明?」司馬子如出語便不順高歡的耳,但顯然抓住了他的注意力。
「豎子真是家賊,父尚在便謀財。」高歡面上鐵青,但語氣明顯沒剛才那麼怒了。
「你若不在,便都是他的,連鄭氏也不例外,既是他的,早晚還不是一樣,你又何必計較?」司馬子如亂纏起來。
「遵業兄!我尚在!」高歡怒色覆面地反駁,但更像兩個孩子打架一般。唯有司馬子如能看到這樣的高歡。
「你千怨萬怨,為何放了鄭氏?」司馬子如反問,「婁夫人無過。阿惠也不過是膽子大了些。膽子大些這是好事,他早晚要繼任你。若是膽小,天下誰肯服他信他聽他?阿惠必不致奪父之財,是你想多了。你原本並不如此,唯有在鄭氏一事上如此這般。依我看來,這鄭氏致你父子反目,如同三國貂蟬,難道儘是溫侯之過?丞相對阿惠不為之立威服眾,日後便有人敢欺他、責他,你讓他如何立足?」
司馬子如一番話已經完全說動了高歡。司馬子如察言觀色,順水推舟地給了他一個台階下,上前撫著高歡的背笑曰,「走,走,喝酒去。丞相尚欠我好酒。」
高歡被他推著走。司馬子如卻忽然停下,湊向高歡耳語道,「婁夫人急急命人喚我來,我當什麼大事。我那幼子消難和阿惠一樣,我只當沒看見。」
高歡驚訝得嘴都快合不上了,半天睨了司馬子如一眼不屑道,「阿融聰惠,我尚思日後以女妻之。罷了,罷了。」說完甩脫司馬子如背著手大步走進去。
「如此說定了,不許反悔。」司馬子如大喜,急忙跟上來。
這時忽聽外面稟報,說皇后高常君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