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殘冬料峭寒
這院子連名字都沒有,卻大得有些嚇人。屋檐下光禿禿的,沒有一點做過巢的痕迹,顯是今年剛起的新院子。可說是新,卻絲毫見不到新氣兒。屋樑不飾雕刻,連柱子上的漆也黯淡無光,像是完工時匠人草草了事的樣子。至於院子里的擺設,更是少得可憐。幾盆還沒開的茉莉稀稀拉拉地堆在牆角,也不過是開了春后臨時擺進來的。院中央扎眼地立了個大大的白瓷魚缸,總算是有別於無人氣兒的廢院兒。
靜善怔怔地盯著空蕩蕩的魚缸子。
「雖說是入了春,可這天兒還冷著呢。這缸里一時半會兒養不了活物。公主要是喜歡,老奴明個兒給您找個小缸子,放在屋裡養幾尾錦鯉,圖個喜氣兒。」馮益一邊陪著笑,一邊給靜善披上了大氅。
靜善低頭抿了抿大氅的兩襟,若有若無地笑了笑。
「不用麻煩了。我也不信那個。」說著突然壓了壓聲音,竟有一絲沙啞,「整個宮裡也就公公還肯叫我一聲公主。」
馮益伸手扶過靜善,引著她向屋裡走去。
「公主說得哪的話。咱這不是才到嗎,宮裡大半兒的人還不知道信兒呢。若知道了,還不是要排著隊來給公主請安。」
靜善看了看他,低眉順眼的殷勤樣兒不但沒改,反倒比在薊州時更甚了。
「住在這種地方,恐怕只有這宮裡的孤魂野鬼才能知道吧。」
馮益不自然地乾笑了兩聲,搭腔道:「公主凈說這些沒邊兒的。這越州的宮殿都是去年夏天才建的,比不得東京的老皇宮,哪裡來的孤魂野鬼。」
「才建的?」靜善裝著驚訝的聲調,「看著怎麼像幾十年的老房子。」
馮益一手倚著房門一手扶著靜善把她讓了進來。
「這是建這院子的時候皇上特意吩咐的。沒有賜名,也不讓裝飾,更不準人居住。大半年下來竟比那有年頭的老房子還破舊。可這地方卻是大得很。在這宮裡比它大的就只有皇上住的政和殿了。」
「我總是覺得這裡陰氣重得厲害......」
馮益搶著止住了她的話頭,笑道:「公主這疑心的毛病大概是隨了娘娘了。當初娘娘剛封了貴妃,進了同源殿,就總說殿里陰氣重。非要不分晝夜地點著明晃晃的燭火。過了將近一年才慢慢好了。不過是換了個地方不太適應罷了。再說公主在這裡也住不久的,等皇上見過公主......」
「皇兄既然肯為我破例開了這院子,就不能抽空見見我嗎?」
「皇上政務繁忙......」
「公公自己信嗎?」
「老奴信與不信並不重要。」
靜善看著馮益波瀾不驚的面容心裡忽有些安慰。是啊,才三天。在薊州苦苦熬了一個冬天,不也過來了嗎。
她緩緩地端起桌子上的茶盞。燙的,卻是剛剛好。
「斂容呢?」
「容姑娘在下房收拾呢。這院子太大,可是要勞煩她了。」
靜善把茶盞靠近嘴邊,讓清香的熱氣烘著臉頰。
「公公有沒有到過一個地方,一個從來未料到的地方。那個地方的一切都不是你命里該出現的,可你卻不知道自己要在那裡待多久.......可能第二天就離開,也可能就是一輩子。」
馮益臉上的笑容驟然僵住了。
「老奴在娘娘的陵寢邊兒上守了十年。」
靜善抬頭盯著他,卻對上了一雙陌生的眸子。堅定、深邃、狠辣。
「可你一直不相信會在那裡耗盡一生。我說得可對?」
馮益笑了笑,卻不帶一絲殷勤。
「公主在這兒,老奴就還有用武之地。」
靜善裝著未曾發覺這笑容的不同。
「現在就只能等了?」
馮益接過她脫下來的大氅,熟練地收進了柜子里。那柜子也是光禿禿得可憐。
「公主害怕等嗎?」
靜善看著他的背影。雖說已到中年,面容上也有了些滄桑,可若是從背影看去,馮益還是與二十齣頭的新人無異。雖是習慣性地曲著身子,可背總是綳得直直的。
「這裡總好過母妃的陵寢吧。」
馮益猛地轉過了身子,不帶一絲笑意。
「對老奴來說,沒什麼區別。」
靜善向後倚靠了過去,陷在又厚又軟的疊好的錦被裡。那個人沒看錯馮益。
「公公,這宮裡如今都誰住著?」
「上上下下近萬口人呢。」
「您知道我什麼意思。」
馮益重新理了理柜子里的衣裝,妥帖地關上了櫃門。
「皇上、張貴妃、孟太后、吳才人。」
「只這四宮?」
「您只需要記住這四宮。」
靜善滿意地揚了揚嘴角,「公公這十年身在陵寢邊,心卻......」
「茶涼了,老奴去給您換一盞。」
張貴妃凝視著懷裡的女兒,這孩子睡著的時候總是格外可人。她輕輕地挪了挪身子,靠在床頭欄杆上,總算稍解了些酸痛。
瓊華在一旁看著,心疼地勸道:「娘娘,小公主熟睡了,就把她放到床上吧。您這麼一直抱著多累啊。」
張貴妃半闔著眼,微微搖了搖頭,「能抱的時候就多抱一會兒吧.......孩子長得快,一不留意就長大了。那時候想再這樣親近也是不能的了。」
瓊華聞言也不敢再勸了。娘娘的苦她不是不知道。小公主是整個合恩殿的命根子,可娘娘現在卻不知道能留她到何時.......
「皇上來了這半天了,娘娘不去看看嗎?」
張貴妃略有些不耐煩地睜開了眼,蹙了蹙眉頭。
「他這是想躲著,卻把惡名全推在我這兒了。我看他幹什麼?」說完頓了頓,終是又覺得放心不下,「還在書房?」
「都待了兩個時辰了。」
張貴妃長嘆了一聲,小心翼翼地把瑞陽放在床上,又替她裹嚴了被子。抬頭一眼瞧見那案子上的小鎏金獸形香爐。
「把那個撤下去,陽兒膽子小,前兒個偶然碰見了一張門神像都嚇得哭了半天。你回頭讓福子去后屋的箱子里選一件雕花的,換了這個。」
瓊華忙答應了,又回身去尋出門的衣裳。
「娘娘可是要去勸勸了?」
「不能再拖下去了。這都三天了,像什麼樣子。要是太后或是皇后的人尋出了風聲,不定怎麼編排我呢。到時候他們一家團聚了,我倒成了千古罪人。」
「娘娘........」張貴妃這面正說著要往外走,福子從外面一路小跑著沖了進來,差點撞了個滿懷。」
「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見鬼了這麼慌裡慌張的!」
福子伏在地上不住地磕頭賠罪,張貴妃理了理衣裳,沒好氣的兒地瞥了他兩眼。
「怎麼了?」
「皇上起駕走了。」
張貴妃和瓊華換了個眼色,不經意地道:「走了也好,省得我費心,自會有人勸他。」說著脫了剛套上的褙子,遞給了瓊華。「是回政和殿?還是去了皇后那裡?」
「都不是........看方向,應該是去了鬼院子。」
瓊華聽了如釋重負地笑出了聲,「這可好了,不用娘娘出馬,皇上自己便去了。不過也奇怪,怎就突然想明白了?」
張貴妃若有所思地緩緩坐在了床邊。注視著熟睡的瑞陽。
「今兒是二月十七吧?」
「對啊。」
「那就是了......」
張貴妃擺了擺手,瓊華便帶著福子退了出去。
內室里只剩下她們母女二人,張貴妃輕輕拍著睡得香甜的瑞陽,遲遲不捨得再合上雙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