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原是故人來

第二十六章 原是故人來

靜善一動不動地死盯著窗外的那個男人。他遠遠地站在院中央,小範圍地左右打量著這個沒什麼可看的空院子。

靜善又一次在心裡暗罵著這個鬼氣森森的院子。毫無裝飾卻只知道一味的大。尋常的院子里有個什麼風吹草動,屋裡的人從窗戶看去就能一覽無餘。而她看得眼睛都酸了,也只能看個大概。

男人的身形瘦高,有些像高世榮,卻要比他沉穩些。一襲妃色錦袍,樣式極為簡單,料子卻是上好的錦緞,光滑細密。春日裡陽光不烈,可經衣服一反,靜善都覺得被刺得恍惚。一條玉帶在腰間緊束更顯得虎背蜂腰--年歲應是大不到哪裡去的。外面罩著一件雪白的大氅。顏色純凈,勝似薊州城的鵝毛大雪。紋路中間摻著金線,隱約地泛著光。靜善不自覺地眯起了眼睛。

「公公?可是......?」

馮益在一旁神色嚴肅地瞧著、一隻手緊緊地抓著窗欞,上面的青筋隱隱浮現。

「是。」

靜善像被針扎了一般跪直了身子,向窗戶附去。

「可為何不見要近來的意思?」靜善聲音聽起來澀澀的,「你看........這在院子里轉了都有一頓飯的功夫了.......」

「公主不要急,再看看。」

「怎能不急!」靜善的聲調忽得高了上去,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他若是到了門口都不願意見我一面,我還有什麼盼頭!還不如一脖子弔死了乾淨!」

馮益皺著眉飛速瞥了她一眼,忽然緊張地狠拽了她一下,慌忙中竟掐了她的皮肉。

靜善吃痛地叫出了聲,下意識向窗外看去,卻正趕上那男人回頭望向她。

他看見了!靜善飛似地收回了目光。只一眼.......靜善在腦子裡飛速地回憶著他的面容。

蒼白消瘦、眼窩深陷、鼻樑挺得高高的,光看這兩處,倒是像極了靜善。唯獨細長的眼睛與靜善那雙圓溜溜的杏眼差得太多。可卻是銳利機警,有些.......是了,倒有些像鷹的眼睛。

靜善定了定神,突然覺得好笑。那麼遠、又只是匆匆一眼,自己居然能在腦子裡清晰地勾勒出他的面容,定是因為慌了手腳,胡思亂想出來的。

「公主......公主!」

「怎麼了?」

「皇上進殿了!」

孟太后輕輕把琵琶遞了出去,凈荷忙屈膝伸雙手接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放在鋪著軟緞的橡木盒子里。

「這曲湘妃怨都有些生疏了。」孟太後站起來,直了直腰,一邊說著一邊向妝台走去。

凈荷放好了琵琶,忙碎步跟了上來,「回了宮就再沒聽娘娘彈過這首曲子,以前在致寧庵倒是天天彈........」

孟太后坐在了妝台前的綉墩上,凝神看著鏡子里的自己。

「如今皇上少年有為,收拾了河山,安定了局面。再不是幾年前風雨飄搖的情景了,自是不能再彈這樣哀傷的曲子。」

她從鏡子里看著凈荷正拿起一支攢著祖母綠的鳳釵比量著,想為她簪上,忙回手接了過來。

「這些東西早幾年哀家定是不會任它們這麼白白擱著的。」

「娘娘,您雖是被尊為太后,可也才四十齣頭的年紀。偶爾戴一些也沒什麼的。您現在這樣一素到底,倒是比在庵里的時候更甚了。」凈荷瞧著孟太后梳得齊整卻不見一點閑飾的低髻,小聲地抱怨著。

「哀家本就是該在青燈古佛前了卻殘生的人。雖說命運捉弄又回到了深宮裡,可在哀家眼裡金瓦玉堂和古剎荒廟也沒什麼區別......」

「可您這樣簡素,也辜負了皇上一片孝心啊。」

孟太后微微笑了笑,把那隻鳳釵放回了盒子里。

「辜負了孝心算什麼,惹起了皇上的疑心才是真的大禍臨頭了。」

凈荷在後面輕輕地給孟太后垂著肩頭,淺嘆了一口氣,便不再說話了。

「對了,前兒個喜燕回的那話可是真的?」孟太后突然問道。

凈荷冷不防地愣了一下,忙回道:「是真的,奴婢特意派人去張貴妃宮裡打探了一番。那邊兒的人說帝姬早回來了。」

「現在哪兒住著?」

「鬼院子...」凈荷話一脫口便後悔了,「是...西邊的那個沒人住的院子。」

孟太后佯裝沒聽見前兒的那句,不動聲色地半閉著眼。

「可也奇怪。」凈荷訕訕地想徹底把剛才那茬混過去,「人都回來了,皇上怎麼不去見見,也不讓宮裡知道。這本是天大的喜事啊。」

「這有什麼奇怪的。」孟太后依舊半闔著眼,「皇上本就不待見他那些兄弟姐妹,連他父親他都不願意別人多提一句。舊宮裡的人和事我看他是統統都不願意再想起,我若不是被他父皇攆出宮去,如今也不見得能被重新尊為太后。」

「也不能那麼說,您可是救過皇上一命。建炎三年的那場兵變要不是您力保皇上.......」

「回來的是哪個帝姬?」

凈荷正說在興頭上突然被打斷不禁窘得比剛才還厲害。也不能說什麼,只得回道:「是柔福帝姬,當年甚是得徽宗的寵愛。娘娘可見過?」

孟太后似是自嘲般地笑了笑,「徽宗朝的時候我總共回宮才多久就又被劉氏趕了出來。怎麼會見過她?」

「柔福.......」孟太后低聲喃喃著,「溫柔和順、福德雙全,若是哀家的福慶活到現在,應該便是如此吧。」

凈荷看著孟太后陡然黯淡下來的雙眼不禁暗暗罵著自己,嘴上忙勸道:「娘娘快別傷心了........小公主聰明可愛本就不像是凡間的孩子,定是被天神收了去位列仙班了。您就只這麼傷心,公主在天上看見也不能安心修行啊。」

孟太后輕輕拭了拭眼角的淚花,禁不住笑出了聲。

「你啊,越大越學會胡說八道了。」

趙構不耐煩地掃了一眼跪在地下的這三個人。和宮裡其他人沒什麼區別。頭低得死死的,一眼看上去只有三個錯列排開的黑腦袋。

他呷了一口茶,冷冷地吩咐道:「都起來吧。」

三個人謝過恩,後面的兩個人扶著前面的主子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趙構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突然像被什麼法術擊中一般,端著茶盞定在了那裡。

倒不是因為美貌。不過眼前這個女子倒確實美得有些過分。白皙的面龐配著一雙明亮的杏核眼本已動人,那高高的鼻樑深邃的眼窩更是平添了三分北地胭脂的艷麗。而精緻的鵝蛋臉和小巧的櫻桃嘴卻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的含蓄柔媚。幾種難得的美麗湊在一起,真真兒的攝人心魄。

可趙構卻不是為此。

眼前的這張臉像是一把鑰匙,輕輕鬆鬆地打開了記憶里一直緊鎖的那扇門。門后是舊宮裡的一切。父皇、母妃、太子、帝姬......

這張臉他見過。現在他像是被人打了一記耳光般忽得想了起來。那年在艮岳、他第一次去艮岳的時候,他第一次見這張臉,依偎在父皇的懷裡........那次是他第一次進艮岳。

「柔福,真的是你。」

靜善聽不出這語氣里的情緒。

「皇兄......」還是老套路吧,靜善紅著眼圈,又跪了下去,「環兒不想此生還能再見皇兄一面。」

斂容忙要上前扶起,卻被馮益暗暗拉住。

趙構緩緩地蹲下親自將她扶了起來。

「不說這些了,回來就好。」有些事,他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聽下去。

「這院子就不必再住下去了了,原也是太過寒酸了。」趙構上下看了看,「太后住著的慈溪殿後身兒有一個空著的獨院兒,回頭收拾出來妹妹搬過去就好。」說著好像忽然想起來什麼,「妹妹應是還沒見過孟太后吧。」

靜善不安地看了一眼馮益。

「回皇上,公主進宮不過三天,恐怕太后還不知情。」

趙構略點了點頭。

「以後住著近了,橫豎也會見的」

靜善應了下來。趙構倒也不知道再說些什麼。

「今日不早了,朕就先走了,妹妹也早些歇著吧。」

「皇兄不再坐坐?」靜善滿臉狐疑地看著急欲離去的趙構。

「不了.....」趙構不自然地瞟了一眼空蕩蕩的院子,「等妹妹搬過去了,再敘也不遲。」

靜善還想說些什麼,卻一眼看見馮益的眼色。

「那便不留皇兄了。」說著深深福了下去,「環兒恭送皇兄。」

趙構像是脫了鉤的魚,迫不及待地拂袖走了出去。

靜善慢慢地站了起來,看著他的背影漸漸遠去。

「就這樣?」

馮益看了她一眼,又轉回頭看著趙構離去的方向。

「這樣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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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梅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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