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曲終人未散
張貴妃走後,靜善除了打發了身邊的人先回去,就再沒說過一言。
斂容跟在馮益兩步之後,慢慢地挪著碎步,低頭走著。高高的宮牆在斜陽中投下巨大的黑影,本來就狹長的巷子現下已是被駭人的壓抑籠罩。斂容不時掃向前面那個挺得筆直的身影,卻又一次次低下了頭。
不行,她終還是忍不住了。也許下一秒,她就會被這黑暗活活溺死。
「公公。」再微弱的聲音在這巷子里都顯得刺耳。
馮益並沒有停下腳步,只是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公公上次說,公主的琵琶是貴妃娘娘打小教的,琴藝精湛。雖說這些年荒廢了些,可那童子功可不是說沒就沒的。怎麼今日倒輸了張貴妃幾分?」
「姑娘說些什麼。」馮益還是往前走著,腳步如常穩健,「咋家怎麼沒聽出來?」
「這無旁人,公公何苦自欺欺人。今日兩相一比,就連公主自己也不得不承認技不如人。不然何苦自己一個人躲在俟楓亭生悶氣?」
「姑娘言語仔細些!」馮益的嗓子陡然間便得又尖又細,雖說仍未回頭,腳下也是健步如飛依舊,可還是把斂容驚得一顫。「宮裡哪有無旁人的地方。姑娘是公主從薊州帶來的貼身人,要是被旁人知道連姑娘也在背後非議公主,不知又要起什麼風波!。」
「公主若真是皇家血脈,趙家坐一日江山,便無人能動她半分!奴婢到不知道如今這瞻前顧後擔驚受怕的情形到底是為了哪般!」
「住口!」馮益猛地止住了腳,轉身向斂容逼近了幾步,本就不多的光線被他擋得死死的,「下次再讓咋家聽到姑娘說這些瘋話,會有人告訴姑娘到底是為哪般的。」
斂容不敢相信地對著眼前的這張臉,好像從未見過。她木然地低下了頭,看著那陰影正好覆滿了整個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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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構循聲而來的時候,正好撞見靜善發瘋似得彈了一遍又一遍之後精疲力竭地把白玉琵琶擲出亭外。
「皇妹這是...」他彎腰拾起了那把琵琶,只可惜邊角處已見缺損了。他看著亭子里的女子匆忙站起來,慌慌張張地捋著鬢邊散亂的髮絲,心裡不知為何有一些竊喜。沒想到這個女子也有不知所措的時候。
「這是怎麼了?」趙構走近了些,才發現靜善臉上竟有些淚痕。他不自覺地低下了聲音,本來還想打趣幾句,這會兒也都忘到九霄雲外了。「可是貴妃給你氣受了?」
「沒...」靜善盡量別過臉去,不用看也知道現在那張臉是什麼顏色,「皇兄怎麼這麼說。」
趙構由著她把琵琶從自己手裡硬生生地搶了回去,笑道:「怎麼這麼說?你照照鏡子就知道了。」他拉著靜善坐了下來,自己半蹲著仰頭看著她的臉,繼續道:「快說吧,再不說朕就只能去福延殿審人了。」
靜善臉上一陣發燙,她把琵琶拉得近了些,半遮著臉頰,盼那白玉的清冷之氣能緩一緩自己這慘不忍睹的紅暈。
「不是什麼大事、說出來沒得惹皇兄笑話...」靜善偷瞄了一眼趙構,「只是剛剛那首曲子環兒苦練多日,本已覺得純熟。可剛剛聽貴妃娘娘彈過,才知道什麼是班門弄斧。貴妃娘娘尚且有如此琴技,更不要提母后了。明日環兒哪有臉面去和母后交差呢?」
趙構聽了竟長舒了一口氣,眼底里的緊張又被一絲絲戲謔取代,他笑著站起了身,端坐在靜善對面,道:「朕當是什麼呢....皇妹可知這宮裡的琴師經過和恩殿都是要繞著走的,生怕偶然聽了貴妃的琴聲愧疚難耐。」
「皇兄就知道說些不著邊兒的話誆環兒,哪就是皇兄說的那樣呢?」
趙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卻也不再答話。
「想必貴妃娘娘也是自小就練習了吧,才能如此出神入化。」
「不是吧。」趙構略想了想,道:「記得在磁州的時候她還不會。是後來一個年長的宮女教給她的。那時朕也怕她悶得慌,便也沒理論。誰知竟一發不可收拾。大抵有那麼一二年的光景吧,她就像著了魔一樣,日夜抱著琵琶不撒手,簡直要長在一起了....」
「那倒也是難得的緣分。」靜善的眉眼裡忽閃過一絲狡黠之色,抿著嘴笑道:「不過確是苦了皇兄了,剛過門的美嬌娘,日日抱著琵琶不撒手,環兒就是想想也替皇兄可惜。」
趙構看著她那張還帶著淚痕的臉又掛上了那副洞知一切的神色,不覺又氣又笑,暗暗懊悔不已,不該心軟哄她的。
靜善見他又不言語,忙急著往回圓,道:「不過皇兄和貴妃兩情長久,是不用計較朝朝暮暮的。如今不也好了嗎。若不是今日的事,環兒都不知道貴妃娘娘還會彈琵琶。可見娘娘現在也不常彈了。」
夕陽漸漸斜了下去,本還看得過去的天色已有幾分暗意。許是如此,趙構的臉色才看起來差了不少。靜善自己在心裡這樣勸慰著自己,大氣兒也不敢出地等著趙構的迴音兒。
趙構察覺到了她的焦急,卻不急於寬慰她。他站了起來,站在亭口,背對著她,迎著最後一絲斜陽。眺望著某個遠方。
「是啊,如今也都好了。」他低聲喃喃著,像是說給路過的一絲微風聽。「皇妹?」他轉過身朝著靜善笑了笑,殘陽裹著他的身影,灑在他的面龐上,本有些生硬冷峻的輪廓這時也難得的柔和。靜善懸著的心頭莫名湧上一種安然之情。「再給朕彈幾曲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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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州的夏來得總是要比北地早些。這個時節的黑夜也早已短暫得過分。但靜善總覺得今日夕陽一落,這天兒也就無聲息地黑下來了。
她略向前傾了傾身子,偷窺了一眼伏在石桌上,枕著衣袖,雙眼輕闔的趙構。應還是熟睡的。靜善看了一眼他那隨著呼吸規律地起伏的胸膛,放心地把琵琶卸下,如釋重負般鬆了松早已又酸又僵的雙臂。
她甩了甩手腕,移步到趙構身邊,悄悄蹲下,正欲喚醒他。可伸出的手卻禁不住停在了半路。
這還是她第一次這麼近地這麼安心地端詳這個男人,她的「皇兄」。
最初在廢院隔著窗欞匆匆一瞥,她的腦子裡就深深的烙下了一個清晰地有些不像話的剪影。高高的鼻樑,深陷的眼窩,幽深的的雙眸,清瘦蒼白的面龐。如今,在月光下,她一點點端詳著,竟發現那個倉促的剪影竟絲毫也不差。唯有不同的,只是少了幾分凌厲之氣。凌厲?她暗暗搖了搖頭,說不上凌厲吧,這個男人是她見過最知分寸最懂得收斂的人。凌厲談不上。也許她只是想給自己在這個男人面前的所有膽怯、驚慌和一切她以為她再也不會有的弱點一個上得了檯面的理由。
「恩....」一陣晚風刮過,帶著几絲夜裡特有的陰涼,趙構打了個寒戰,緩緩地睜開了眼睛,有些茫然地看了看身邊的靜善。「皇妹..彈完了?」
靜善原也沒料到他醒得如此突然,忽覺有些不妥,連忙站起了身匆匆退了幾步,卻起得太急,踉蹌了幾步眼瞧著要跌倒,趙構忙伸手去扶,但還是慢了一步,眼瞧著靜善跌坐在亭子的石階上。趙構愣了一下,突然拊掌開懷大笑起來。剛剛殘存的那些睡意也一掃而空,只忙著前仰後合地大笑著。靜善這麼一跌本是又羞又痛,這會兒看他竟笑得這麼無所顧忌,不由添了三分火氣。
「皇兄!」
「好了好了...」趙構勉強忍者著笑,走過去一把把她拉了起來,仔細瞧了瞧,確定沒什麼大礙后,又禁不住笑出了聲,「這麼大人了,竟還讓人這麼不省心。可摔痛了?」
靜善又氣又急地推開了他,嗔道:「能不痛嗎,虧皇兄還能笑得這麼開懷。」
「皇妹教訓的是、是朕的錯。」趙構好不容易憋住笑,努力認真地看著眼前狼狽不堪的女子,「但皇妹不知,其實朕這心裡還是替皇妹痛的,恨不能、、」趙構終還是沒忍住,噗嗤笑了出來,磕磕巴巴地繼續道:「恨不能替皇妹受罪。」
靜善狠瞪了他一眼,胡亂撣了一下裙擺上沾上的細塵,沒好氣兒地道:「還說嘴呢,要不是皇兄非要聽曲子,還聽起來沒完沒了,環兒何止於彈得精疲力竭,連站都站不穩了。」
「原來皇妹是彈琴彈累了才摔了這一下啊!」趙構扯著眉毛瞪大了眼,裝著恍然大悟般忍者笑道:「那更是朕的罪過了。還請皇妹多擔待,別去和母后哭鼻子啊。」
「你還說....」
「不說了不說了...」趙構一面招架著靜善下了幾分力氣的拳頭,一面討饒道:「是皇兄的錯還不行嗎。」
靜善見如此也不好拉扯下去,生怕不知何時就又失了分寸。只得牽開了話頭,故意問道:「今兒是皇兄和貴妃的好日子,皇兄只知道在這裡和環兒胡鬧,白白耽誤了良辰。還不快離了這裡到和恩殿謝罪去?」
「不必了。」趙構抬頭看了看黑漆漆的天幕,「和恩殿這個時辰早就熄燈下鎖了。瑞陽怕亮,一點兒亮光兒都睡不著。打她生下來,整個和恩殿日日都是一準兒在戌時二刻下鎖歇息的。」
「那今日豈不是可惜了?」
「可惜嗎?」趙構望著她,還帶著幾分驚魂未定的神色,卻已像模像樣地替自己憂心了。趙構心裡暗自輕笑了笑,「朕倒沒覺得有什麼可惜的。走吧,朕送你回福延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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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瓊華持著一支紅燭,換下了燈里那隻快燒盡的。「別等了,早些睡吧。」
「瑞兒睡下了嗎?」
「小公主早就熟睡了。」瓊華壓滅了那支還在苦苦支撐的殘燭,轉過身替張貴妃放下了帳子,「您也別再等了。這都什麼時辰了....」
「什麼時辰他都會來的。」張貴妃突然高聲搶了一句,連自己都有些驚呆了。她不自然地壓了壓聲音,「六年了,他從沒食言過。今天也不會例外。」
「皇上說了今夜會來和恩殿?」
「不是這個...」張貴妃的聲音更低了三分,簡直像是在和自己說話,「六年前,他許過我他能給的所有溫存。今天這樣的日子,他不會...他絕不會不來的。」
瓊華略皺了皺眉頭,搭著床沿坐了下來,仔細瞧了瞧她的神情,輕聲問道:「娘娘今兒這是怎麼了?平常皇上來咱們這兒也沒見您多高興,倒是皇上處處陪著笑。怎麼今天這麼計較起來了?」
「瓊華...」張貴妃無力地靠在瓊華的懷裡,夢囈般地道:「你也覺得是本宮錯了嗎?世上本沒有什麼是理所當然的,對嗎.....」
瓊華的眼圈一陣發酸,拚命忍著才沒有掉下淚珠。她一言不發地把懷裡的張貴妃抱得更緊了些,盯著那支剛點上的、勁頭正足的紅燭,任明晃晃的燭光閃得眼睛隱隱作痛。
「娘娘別想這些了,睡吧。睡醒了,就都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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