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晨起動征鐸
「公主,您可醒了...」
靜善次日清晨再睜開眼睛時已是日上三竿的時辰了。她睡意朦朧地看著斂容穿戴得整整齊齊的伏在她床邊一臉的焦急,身後跪著一排高舉著銅盆、巾帕、牙粉、牙湯等物什的宮女。
「這是幹什麼?」靜善略不快地下了床,拿起巾帕在銅盆里沾了沾胡亂凈了凈臉,又把帕子甩回盆里,濺起的水花撲了端盆的宮女一身,只可憐那宮女也不敢稍躲一躲。
「斂容,今天這是怎麼了。你也知道我向來不喜宮裡這套晨起的排場。」
「公主..」斂容也不急辯解,風風火火地拉著她坐在了妝台前,從銅鏡里端詳了一兩眼,「今日還是梳垂肩髻吧。那個梳起來省事,看著也端莊。」說完也不等靜善答話,就動手開始梳起來。
「斂容!」靜善反手一把將斂容手裡的梳子奪了下來,啪的一聲拍在了妝台上,怒視著鏡子里的影子。
「好了公主,這會兒您就別鬧脾氣了。」斂容見她真動氣了,才道:「您不知道,昨個您回來的那麼晚。宜蘭姑娘等不及就回慈溪宮回太后了。娘娘聽了急得跟什麼似的。差點讓人搜宮了。凈荷幾個好說歹說才勸住。今兒天剛亮,太后就帶著人來福延殿了。非要見您才安心。您又遲遲不醒....這會兒好容易醒了,還不緊趕著些去給太后請安?」
靜善聞言才猛然想起來,每晚太后那邊都要差人來看著她按時用晚膳,一直等到她安睡才回慈溪宮復命。昨夜她身邊不帶人卻遲遲不回宮,定是要驚動太后的。這種事情她不應忘的,到底是怎麼了.....
「那快些梳吧。」靜善忙把梳子遞了回去,「別梳髻了,找一條絲絛把散發束一下,看得過去就成。曦月!」靜善回頭朝正收拾床鋪的宮女吩咐道:「去把前兩日剛得的那條草煙兒綠的襦裙尋出來,再去紅木箱子里找那快白玉如意腰佩,就是上次母后賞的那塊,別弄錯了。」
曦月忙答應著,放下手裡的活抽身去找了。
靜善從鏡子里看著曦月的背影,朝斂容道:「這丫頭倒是伶俐得很,在這幾個新進的宮女里也是拔尖的了吧。」
「是啊。」斂容拿梳子將靜善的一頭烏絲攏在一起,正忙著用絲絛系起來,「奴婢也覺得這丫頭穩重、心裡又明白。現下讓她進內室服侍,過幾日便開始教她服侍公主上頭,等教會了就讓她來給公主梳頭。」
靜善聞言笑道:「你也太會躲清閑了。這點活兒你也推給小丫頭?」
「那倒不是...」斂容也聽出自己剛才一番話的不妥,忙笑道:「只是...萬一哪天奴婢不能再服侍公主了,總要有人來頂替奴婢的。」
「說的什麼話。」靜善倒是沒想到她能扯到這些,「什麼叫不能服侍...」她頓了頓,忽然笑道:「可是想出宮嫁人了?」
「不是,公主說什麼呢。」斂容登時紅了臉,囁喏道:「一大早就沒個正經。」
「斂容,這些你都不用擔心的。」靜善有些心痛地看著鏡中身後那個修長單薄的身影,好似比薊州的時候更清減了一些,「當初帶你離開甄府,就是怕你在那裡苦熬一輩子也盼不得一個善終。如今又怎麼會狠心把你一直留在身邊呢?你也不小了,再過兩年,我親自給你挑人家,可好?」
斂容的鼻子忽然一酸,給手裡的絲絛繫上了最後一扣。
「別說這些了,梳好了,快去給太后請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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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構一進正堂就看見靜善跪在太後腳邊,一頭黑髮鬆鬆散散地系在腦後,一直垂到地上。
「這是怎麼了?」
孟太后見是他,忙笑道:「你來得正好,幫我把你皇妹扶起來,我可坳不過她。」
趙構這才知道沒什麼大事。幾步走到靜善身邊,不由分說地把她拉了起來,笑道:「好好的,跪著做什麼。可惜了你這身衣裳。」
靜善不由低頭看了看。果然那蟬翼紗經不起揉搓,已皺得不成樣子。她偷瞄了一眼趙構,見他也沒有太留意,想來不過是順便一提。
「環兒昨日回宮晚了,連累得母后一夜都沒睡好,實在是過意不去。」
「是為這個啊。」趙構插嘴道:「那是朕的錯,環兒你何必這麼自責。該是朕想母后賠罪才是。」說著便朝著孟太后深深作了一個揖,「還望母后見諒。」
「這是幹什麼。」孟太后一手牽著靜善,另一手拉著趙構,笑道:「大早上竟讓你們兄妹兩個排著隊給哀家賠罪,傳出去像什麼話,快好生坐下吧。」
旁邊的凈荷聽了忙讓人搬來了兩個綉墩,看著他們一左一右在孟太後身旁坐下了。三人今日氣色都還不錯,幾句話便已聊得熱絡。
凈荷趁著沒人留心,偷偷溜出了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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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德殿後身的長巷裡,三個罩著黑紗直裾長袍的身影相對而立。清晨時還有些單薄的陽光一絲不落地被這三個黑影吸得無影無蹤。長巷,還是破曉時的光景。
馮益盯著眼前的兩個人,臉上終於擠出了一抹笑容。雙手一合略拱了拱。
「一別十年了,你們兩個倒是沒怎麼變樣兒。」
「可馮公公如今卻不能和十年前相提並論了。」那兩個太監個頭身量都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樣,只是其中一個眼角處有一個碗大的疤,長在清秀白皙的臉上,甚是駭人。此時說話的正是這人,「嘖嘖嘖。到底是歲月不饒人,公公如今這白髮也長出來了,眉毛也耷拉下去了...喲,這背也沒以前挺得那麼直了。咋家還以為公公那麼忠心耿耿地在娘娘陵寢邊上守著,早就修成神仙了呢。如今看來,竟還比不上我們兄弟這種大俗人。」
馮益聽了像是被人一棍子打在了脊背上,一下子挺直了腰板。但那抹剛剛擠出的笑容還是沒能留得住。
「誰說不是呢!」另一個年歲稍輕些的太監在旁幫腔道:「不知道大哥記不記得,反正咋家是記得真真兒。當年咱們馮公公那可是咱同源殿,啊不是,是整個六宮的大紅人。那叫一左右逢源,上躥下跳....不知公公如今這身子骨還能不能折騰得動了?」
馮益清晰地聽見了自己槽牙咬在一起的聲音。他的下巴綳得緊緊的,一言不發地等著眼前這兩個人把最後一句譏諷說完。
那個臉上帶疤的在鼻子里冷哼了兩聲,朝地上猛啐了一口,道:「記得?當然記得。就是咋家忘了,咋家臉上這塊傢伙也忘不了馮公公當年的大恩大德。馮公公您把心放在肚子里,只要我們兄弟在宮裡一天,您這日子就過得有滋有味兒的。這宮裡肯定比那鬼都不出來嚇人的陵寢要有意思多了。」
「那是啊,這小鬼兒都聚到宮裡嚇人了,可不是有意思嗎?」三人猛地聞聲看去,只見凈荷從牆角轉了出來,帶著笑不急不慢地款款走到了近前。馮益不聲不響地挪了挪地方,半個身子擋在了凈荷和那兩個太監的中間。
「咋家當是誰呢?」那個疤痕臉輕蔑地瞥了一眼凈荷,「姑娘還是和以前一樣,馮公公走到哪您跟到哪兒,慈溪宮怎麼就那麼清閑?」
「瞧丁公公說的,清閑什麼啊。」凈荷臉上還是笑得無可挑剔,「這不是正要去明德殿替太後娘娘來傳話嗎?可巧就遇到兩位丁公公了。那就請公公回去回了吳才人吧,正好省事。」
疤痕臉和旁邊那個年輕一點的對視了一眼,有點不甘地問道:「不知太後娘娘什麼吩咐?」
凈荷躲開了馮益,徑直走到了他們兩個身前。
「娘娘和皇上這會兒都在福延殿陪著公主呢。忽然想起也有些日子沒見吳才人去慈溪宮請安了,就讓我來明德殿看看吳才人都忙什麼呢。可方便撥冗去福延殿一聚?」
二丁聽了又是一陣面面相覷。疤痕臉狐疑地看了一眼凈荷。問道:「當真是太後娘娘的意思?」
凈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也不答話,回頭對馮益道:「公公也和我一起回福延殿吧,剛才公主還念叨一早上都不見您怪彆扭的呢。」
馮益有些木訥地點了點頭,不自覺地望向了那兩個太監。
二丁深知這吩咐有三分真就算是不錯了,但即使只有一分真,他們也沒有膽子耽誤。疤痕臉皮笑肉不笑地著朝馮益拱了拱手,道:「馮公公見諒。不過這宮裡的日子長著呢。公公既回來了,就不怕沒有敘舊的時候。那我們兄弟就先告退了。」說著便轉身匆匆離去了,那個年輕一些的也忙一步不落地在後面緊緊跟著。
馮益眼睛眨都不眨地瞪著那兩個越走越遠的黑點兒,拳頭上的青筋也慢慢退了下去。
「謝謝。」
「不必了。我不是沖著你。只是看不慣那副小人嘴臉罷了。」凈荷冷著臉,從嘴裡輕輕吐出了幾個字,便轉身走了。
剛剛還劍拔弩張的長巷此時只剩馮益一人疲憊地靠在宮牆上。雙手覆在臉上,晨光從指縫裡灑下。
他懶怠地眯起了眼睛,躲開了惱人的晨光。
晨光?是啊,才是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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