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甄家人
趙構一邊胡亂地理著青紗褂子,大步流星地往紫宸殿的后書房裡走,到了門口卻陡然停了腳步。他向身後的孫德順微揚了揚手,一大班侍從便如潮水般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空蕩蕩的書房裡,只靜善一人。端坐在案子前,一隻手輕輕地撐著額頭,若有所思地盯著案子上一本翻開的奏章。
「環兒。」趙構刻意放小了聲音,卻還是驚了靜善一下,「怎麼今日來得這樣早?」
靜善見他來了,也不急著搭話,只作勢欲起身相讓。趙構忙讓她仍坐著,自己搬了靠椅正對著她坐了下來。
「不是環兒來得早,只因春宵苦短,皇兄不願醒罷了……」靜善的目光順著眼角上下打量了趙構——辰時早過了,卻還是一副家常打扮。烏髮披散,顯是還未還來得及挽髻帶冠便聽人報自己已在紫宸殿等候多時,這才趕著來了。
趙構自知她話有所指,臉上愈發掛不住,卻也只得訕笑著聽憑她說去……。
「這甄家妹妹……現在是晏貴嬪了,論理也是環兒的故人,現在還沒拜會過實在是不應該啊。」靜善斜了一眼趙構,幽幽地道:「只是貴嬪娘娘想來現下還未梳妝整齊,環兒還是略坐會兒再去清樂殿探望吧。」
「咳……不過是個剛進宮的小女子,位份又低,環兒你不必如此周到。再者若說拜會,也是只有她來拜見你的道理,哪裡能讓……」
「入宮三日便得侍寢,侍寢次日便破例高封貴嬪,這樣的小女子環兒還是早些攀附為妙。」
「唉……」趙構順手拿起靜善放在案子上的奏章,大略掃了一眼,便如吃了顆定心丸一般安穩了下來。他瞥了一眼靜善板得緊緊的臉龐,笑道:「這高淵的奏章你看了幾遍?就不信你看不懂皇兄的苦心。只知在這裡看笑話說風涼話……」
「皇兄心意環兒怎麼會不知。」靜善怔怔地盯著那奏章,腦子裡清晰地浮現出那上面每一個蠅頭小字,「只不過佳人如斯,又何談苦字呢?」
「咳咳……」趙構生硬地乾咳了兩聲,右手半拳著抵在唇上,平添了幾分書卷斯文,更與那平常富貴人家的新婚公子像了三分。他頓了頓,語氣里多了幾分佯怒,他的目光直射進靜善眼底,留駐良久,方道:「兄長後宮里的私事,也是你女孩兒家胡亂打聽的?」
靜善心知他若不是實在不曉得如何搪塞,必不會拿出長兄的做派來堵她的嘴。再者這樣的事問到底也實在是難看,索性也便不作聲了。
誰知這屋裡的兩人剛安穩下來,孫德順就緊趕著進了來。
「皇上?」
「何事?」
「晏娘娘來了……說是來、來給您送您落在清樂殿的朝冠……」
趙構這才想起昨日是下了朝直接去的,朝冠朝服換下了也便直接留在了清樂殿。他遲疑地看了看靜善,便向孫德順微揚了揚手,欲讓他去請晏貴嬪進殿。
「慢著。」
孫德順忙轉回了身垂著手聽靜善示下。
「祖上規矩,后妃不進正寢殿。先時在越州,雖是處處從簡,可政和殿還是嚴禁嬪妃出入。怎麼一到了這錢塘,皇兄反倒記不得祖宗家法了?」
「這兒不過是后書房罷了,算不得正寢殿。再者……」趙構陪著小心,抬眼飛速地暼了一眼靜善的臉色,「再者,你剛不才說想拜會故人嗎?此時讓她進來,你也正好見見,豈不兩全?」
孫德順在旁抻著耳朵聽著,生怕會錯了半點意。這會兒看長公主也沒在說什麼,才放心出去請晏貴嬪進殿。
不到半盞茶的功夫,就聽外間一陣環佩叮噹,又有縷縷脂粉的艷香撲面而來。靜善抬頭望去,只見一大群穿紅戴綠的宮女擁著一個身著鵝黃對襟薄紗長裙的女孩兒進了殿來。本就不算寬敞的書房瞬時只見衣袖飄飄、只聞脂香陣陣……
「臣妾給皇上請安,給長公主請安。」
那聲音還如當初在薊州時一般,有幾分小女孩兒家的稚嫩,也能聽出極肖高夫人的南地柔媚。靜善突然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斂容的事後,她還沒準備好見甄家的人。
趙構臉上的殷勤體貼若是裝出來的,倒真的是他天賦異稟了。靜善悶悶地看著他親自將甄依攙起坐到他身側,十指較著勁兒的擰成一團,臉上卻掛著不漏破綻的端莊,笑道:「與甄妹妹一別兩年,再見面竟又成了一家人了。當真是天定的緣分。」
「長公主折煞臣妾了。」甄依靦腆地含身道:「當日在薊州母親為了遮人耳目詐認長公主為遠房侄女,本是委屈長公主的無奈之舉。如今依兒雖有幸進宮伴駕,可說到底還是趙家之臣,怎敢與長公主攀親呢?」
「妹妹說的都是哪裡的話。」靜善的目光不經意地對上了趙構,忙不動聲色地移開,繼續道:「先不說你如今已封貴嬪,位份不低。就是只看在我與你們甄家兄妹當日在薊州的情分,你也不該說這樣的生分話不是?」
甄依見她說得真切,言語間又有些嗔意,分明仍是當日那個美艷大方的表姐高環兒,頓時小女孩兒家的嬌憨又佔了上風,臨行前母親一遍遍的警告早被拋到了九霄雲外。她仰著頭,一雙水靈靈的圓眼睛柔柔地閃著光,朝靜善笑道:「姐姐說的是……」她看了看趙構,有幾分羞赧地道:「還是叫公主姐姐自在些,皇上不會怪臣妾失禮吧?」
「他?他還管得來這些?」靜善不等趙構回話便搶著道:「就叫姐姐,我聽著也舒服。這宮裡除了皇兄皇姐,人人都要尊我一句長公主。聽都聽膩煩了。有時我還倒想念當日在甄府和你們兄妹一處的日子,大家哥哥妹妹地胡亂相稱,不知有多自在。」
「姐姐可知我兄長現下也在錢塘?」甄依迫不及待地道,「兩年前姐姐不聲不響地走了,兄長足足苦悶了大半年的光景。這次來錢塘殿試,姐姐說什麼也該見見,也算全了……全了當日的情分。」
情分。靜善的心狠狠地顫了一下。那玉佩還得容易,可情債卻不是說了便了的。
「甄陽?他……」靜善故作驚詫地頓了頓,莞爾道,「是了,按說他也是到了該參試的年紀了……」
「你不過就在甄家住了幾個月,竟與甄家公子如此投緣?」趙構沒頭沒腦地忽然插了這麼一句,惹得靜善和甄依都愣了一下。甄依只當自己僭越,也不敢搭話。
「同路中人,半句話便可成刎頸之交,更別說幾個月了。皇兄這話問得奇怪。」靜善見趙構又欲出言,忙接著朝甄依道:「見是當然要見的。只是他如今尚是待試士子,雖是你兄長,也不便常進宮,不如你和我說了他的下處,我定下日子出宮拜會?自來了錢塘,還未好好瞧過內城景色。也可趁機會四處逛逛了。」她忍著笑意,暼了一眼趙構的臉色,道:「皇兄不會不準吧?」
趙構沉吟良久,方低聲道:「待嫁公主,私見外男,成何體統?不過……」他遲疑地看了看甄依滿懷期待的雙眼,嘆了口氣,道:「下次依兒的兄長再進宮探望,你可去清樂殿一會。」
「臣妾替兄長謝皇上成全。」
「環兒謝皇兄開恩。」
趙構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急欲將此事差過去,沒想到靜善那邊又道:「依兒,你表兄此次沒來錢塘?」
「姐姐您瞧依兒糊塗的……」甄依笑道:「表兄也來了,都是為著此次的殿試。不過他住的是高家在錢塘的私宅,不和兄長一處。好像是在……西城溪灣街那裡。」
「依兒說的,可是高卿長子高世榮?」
甄依忙點頭稱是。靜善看著趙構忽然流露出的興緻,雖慶幸他未曾生疑,可看著他對高家的這份謹慎,心中也著實有幾分凄涼之意。
「表兄雖是隔了一層,可自小與依兒姐妹兄弟一同長大,說起來和親哥哥也是沒什麼兩樣的。」甄依見趙構問起,只當高世榮的才名已傳入宮中,笑道,「只是若論起文章詩句,寫起詞賦雅韻,表兄的才氣怕不是我那愚兄所能及的。」
「我說依兒,天下哪有你這樣的妹子。」靜善故意笑道,「天子面前,不替兄長美言便罷了。反倒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甄陽可是白疼你了。」
幾句話說得甄依面紅耳赤,自悔失言,忙辯道:「兄長為人敦厚寬和,又自小受大儒教導,滿腹經囯緯政之大才,日後為臣輔君定不在話下。」她穩了穩聲調,笑道:「至於表兄嘛……家父常說他偏有些怪才。言談舉止洒脫飄逸,氣度如蘭高潔孤傲。倒有些唐人的遺風。」
「朕只道高家是官宦大族,家風嚴謹,沒想到這嫡系單傳的少公子卻是如此的風流人物,當真難得。」
「他生性便是那般,許是隨了他母親吧。只可惜他生母早逝,舅舅怕妾室怠慢他,自小便送到臣妾母親膝下撫養。」
「如此說來,當真是要比尋常表親要近得多了。」
「恩……按理是該如此。」甄依歪著頭含笑想了想,道:「不過他倒不願和我們女孩兒家一處玩,從小倒和楊哥哥走得近些。不過也在理,他那樣的才氣,尋常男子尚不能比肩,我們這樣的閨閣女兒就更不能入他的眼了。」
「怎麼,甄家還有外姓親眷在薊州?」
甄依這才想起剛剛說得入神,一不小心說起了楊青。
「楊哥哥是家父亡友之子……家父是重情之人,對楊哥哥視如己出。他本是長我們幾歲的,沒幾年便搬出內園了。如今在公堂里做家父的師爺,就如家父的左右手一般。」
靜善聽到這兒心中忽有所動,不禁插話問道:「既是和兩位公子一同教養的,想來也必有些才學。怎麼不與兩位公子一同赴考,竟甘心在薊州府做師爺?」
「這……」甄依面露難色地看了看靜善,道:「楊哥哥足足長依兒十歲。實在也算不得相熟。許是人各有志,他想留在父親身邊報恩盡孝也未可知……」
趙構聞言點頭道:「若真是如此,也算是有情有義之人了。」
甄依忙隨聲附和。卻見一旁靜善卻是一副懶怠的樣子。甄依只當她乏了,又想著自己不宜在紫宸殿多留,忙尋了個託辭便欲退下。
一屋子的宮女丫鬟散得乾乾淨淨,可空氣里瀰漫的惱人的脂粉氣還不依不饒地飄蕩著。
「環兒?」
「恩?怎麼了?」
靜善像是被人從夢中忽得喚醒。
「你對甄家,比我想像的熟悉太多。」
靜善現在才是真的醒了。
「有什麼不妥嗎?」
「沒有。」趙構不在意地笑了笑,「就是隨口一說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