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微雨
回過神來的時候,葉佐蘭發現自己已經離開會饌堂,回到了號舍里。
雖然七日未歸,但有小廝提前打掃收拾,屋內依舊乾淨整潔,空氣中甚至還沁著一股甜甜的花香。
葉佐蘭緩緩轉了一下腦袋,很快發現香氣來自於桌上的青瓷凈瓶。瓶子裡頭插著一支雪白的梔子,陽光透過薄薄的窗紙落在花上,花也彷彿在發光。
葉佐蘭看見凈瓶底下還壓著一個信封。他取出來端詳,只見正面中央赫然寫著
「佐蘭親啟
瑞郎」
他怏怏的心臟頓時噗通一聲,手指也笨拙起來,歪歪扭扭地將信封撕開。首先掉出來的,竟是唐瑞郎脖子上那塊刻有**星名號的護身符。
葉佐蘭嚇了一跳,趕緊再看信封裡頭,果然還有幾張紙箋,正是唐瑞郎慣用的碧雲春樹箋。
只見紙上工工整整地寫道:
「佐蘭,雖然人們都說『見字如晤』。然而此刻,我卻忍不住要嫉妒這張小小的紙箋,能夠與你對面相見。
關於我的行蹤,你或許已從別人口中得知,可我卻還欠你一個正正經經的解釋。
瑞郎家中姐弟三人,俱為一母所出。家母平素體虛而多愁,我那二姐出事之後,她就更是一病不起。
那天敬一亭中,張成向我求饒之事也傳回到了家中。喪女之痛未愈,母親恍惚以為張成又想加害與我,就死活不讓我繼續留在國子學內……我雖據理力爭,奈何「見志不從,勞而不怨」,換做是你,恐怕也不忍心再惹得母親擔驚受怕罷。
如今,我已在姐夫康王的引薦下,轉入門下省弘文館就讀。宮禁森嚴,你我想必將有一段時日無法見面。但是只要你不惱怒於我的擅自離去,我們依舊可以雲雁往來。
佐蘭,你已經看見了信封里的物件罷?我與你說過它的來歷,你也應該知曉它對於我的意義。如今,我將它交託於你,正如向你鄭重交託出我的心聲。
或許你會覺得,我此刻所說的一切,不過只是年少輕狂。但我卻無比遺憾,不能更早與你相識。這樣,我們將有更多的時間,彼此相知相扶,甚至白頭終老……
我知道,有些事對你而言並不容易。但我依舊期盼著能夠得到你的回應。
五月初五,端陽之日。國子監與弘文館皆有休息。佐蘭可願與我相約,城南雀華池畔一見?」
這之後又有百餘字,詢問葉佐蘭身體近況,交代信差往來的時機云云。葉佐蘭逐字逐句地看完,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心中的恍惚已經開始消散。
他拿起那枚護身符,輕輕摩挲著其上纖細的刻紋,而後將它戴到了自己的頸項上。
堅硬的金屬,瞬間冰涼了皮膚,卻又很快變得溫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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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了唐瑞郎的國子監,對於葉佐蘭而言無異於死水一潭。然而距離端陽之約,還有將近三個月的時間。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每旬的頭一日,唐家的信使都會來拜訪號舍,一邊取走葉佐蘭的書信,一面又將唐瑞郎厚厚的手書送到葉佐蘭的案頭。
不同於葉佐蘭的含蓄與剋制,唐瑞郎的字裡行間都滿溢著溫度。有一些甚至會讓葉佐蘭面紅耳赤。
他不敢將這些書信放在明顯的地方,於是找了一個木盒收藏,又將木盒放在床下角落裡。唯有唐瑞郎寫的這第一份書信,被他貼身收藏,時不時地拿出來回味一番。
旬假閑暇之時,葉佐蘭也曾想要前往唐府與瑞郎一聚。然而他才走到勝業坊門口,就遠遠望見唐府檐角飛揚、丹柱成林,心中頓時湧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苦味。於是只在門口注視了一會兒,就又怏怏地走開了。
而就在葉佐蘭恍然若失的當口上,葉家倒是好事連連。
暌違十年之後,葉鍇全終於得到了升遷——正是頂替了太學生陳志先的父親,成為了新一任的都水使者。
新官上任,登門道賀之人自然是絡繹不絕。葉佐蘭雖然不在家中,卻也聽姐姐和母親提起:這些天來,父親開始因為家中狹小、器物破舊而感到惴惴不安,總是擔心招待不周,怠慢了貴客。
又過了約莫二十天,葉佐蘭突然被父親告知,要搬家了。
離開頒政坊崇善寺所有的老舊賃宅,跨過象徵貧富分野的朱雀大街,搬遷到京城東側的崇仁坊。依舊緊挨著皇城,卻與都水監和國子監更加貼近了。
新宅不再是租賃來的破屋。內外四五進院落,有屋近五十間,桌椅陳設,一應俱全。園中草木清芬、池畔紅鯉悠遊,好一派閒情逸緻。
住了十年的陋室,母親與姐姐都對這全新的改變欣喜不已,唯有葉佐蘭一人覺得蹊蹺。
有了上次的教訓,他再不敢當面與父親頂撞,便首先偷偷地與姐姐商量。誰知葉月珊卻不以為然。
「家中原本就有些積蓄,再加上爹爹如今右遷,俸祿也多了不少。佐蘭你既然身在國子監,就以學業為上,不要再擔心家中的這些瑣事了。」
說到這裡,她微微頓了頓,頗不自然地問了一句:「那位唐家的公子,若是有空……你倒是可以請人家到家裡來坐坐。」
「……」
葉佐蘭並沒有告訴葉月珊,唐瑞郎早就已經離開了國子監。其實,他有好幾件事都在瞞著葉月珊,而這還不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件。
四月底五月初的雨季,打濕了庭院中含苞欲放的月季花。素潔的花骨朵中央,隱約有嬌艷的嫩紅色,正在慢慢地透出來。
這天的雨後,母親突然來找葉佐蘭,說是有重要的事要找葉月珊談,但首先希望得到他的支持與協助。
葉佐蘭心中陡然一沉,隱約猜到了什麼端倪。
果不其然,母親要說的正是葉月珊的婚事。
「你爹他正在考慮,要將月珊許婚給少府少監之子。」
少府少監?!
葉佐蘭如遭當頭棒喝,過了好一陣子才回過神來。
那不正是太學里的那個胖子嗎?腦滿腸肥、不學無術,甚至還有疑似龍陽之癖……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都絕對配不上自家溫柔美麗的阿姊!
可是唯有一點——少府少監家中,有得是錢。
而母親接下來告訴葉佐蘭的事,則更加令他瞠目結舌:眼下他們居住的這座新居。原本正是少府少監名下的產業。父親僅以一成的價格從少監手上買下,這幾乎已經屬於饋贈的範疇了。
葉佐蘭忽然想要苦笑——若是姐姐知道這座宅院與她將來的命運相系,又是否還會安之若素?
耳邊,母親徐徐訴說著聯姻的好處。她的語氣,平靜之中卻帶著一絲不易覺察到的無奈。顯然這些言語,也絕非是她一個人的意思。
葉佐蘭深吸了一口氣,打斷了母親的訴說。
「娘,請恕孩兒無法贊同這個決定——那少府少監之子,與孩兒在同堂念書。他的秉性惡劣,孩兒再清楚不過。姐姐如若嫁給此人,必然日日垂淚、孤獨憔悴。您向來都對我們疼愛有加,又怎麼忍心姐姐受苦?」
誰知母親卻搖了搖頭:「孤獨憔悴,這恐怕原本就是你姐姐的命……」
「此話怎講?」葉佐蘭大吃一驚。
母親嘆息了一聲,終於道出真情。
「你姐姐她自幼聰明可愛,這些年來求婚之人更是絡繹不絕。然而你爹他一個都不允,你知道這是為了什麼?」
她停頓了一下,又主動回答道:「因為他曾經想要將月珊送入宮中。」
「入宮?!」
葉佐蘭混身上下的血液彷彿都冰冷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父親竟然還打著這樣的如意算盤!
細心培養掌上明珠,再將明珠呈於九五之尊。期待著龍顏大悅,自此一躍為皇親國戚,富貴榮華……
可是葉月珊今年方才十二歲,而當今聖上已近天命之年!
按照父親原本的謀划,兩年之後,姐姐就會被選入掖庭深宮,再如物品一般由人反覆挑揀。
運氣好的,委身於一個年歲足以算作父輩的男人身下;而運氣不好的,從此幽居深宮,不見天日。
光是稍稍想象,葉佐蘭就又是心疼又是惱怒,雙手也微微顫抖起來。
「我要見父親!」
他再忍不住心頭的憤懣:「我一定要讓他……讓他打消那些可怕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