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暴風
不知是幸或不幸,此時此刻,葉鍇全並不在家中。
今天雖然是旬假,但在用過午膳之後,他便推說有事,匆匆地趕回了都水監。
按照母親的說法,這段時間父親總是早出晚歸。有幾次更是乾脆就在都水監內過夜,第二天早上才返回。
如此看起來,今天回國子監之前,恐怕是沒有機會再與他相見了。
然而一想起姐姐的命運,葉佐蘭的心又猛地陰沉下來。
「娘,我今天要住下。」他堅持道:「無論如何,我要等爹爹回來。」
可誰知道,這一等,就是整整一夜。
第二天清晨,開禁的街鼓由遠及近地傳來。葉佐蘭悚然睜開雙眼,披上外袍往側門走去。
馬廄里依舊少一匹馬,這說明父親果然是徹夜未歸。
他捂著臉稍作清醒,然後歪歪扭扭地朝著正堂走去,一屁股坐在門檻上,繼續無言等待。
再過一個時辰太學就該開講了。無故缺席影響不小,然而眼下,葉佐蘭卻顧不得這許多。
他只知道自己必須保護葉月珊。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外的坊街逐漸熱鬧起來,也終於傳來了一串疲憊的馬蹄聲。
大門開啟的瞬間,葉佐蘭箭矢一般沖了過去,差點與剛下馬的父親撞了滿懷。
看清楚來人竟是自己的兒子,葉鍇全皺眉道:「你怎麼還在這裡?」
「我……」關鍵時刻,葉佐蘭竟然語塞:「我是想要……」
「算了!」葉鍇全一手捂著自己的額頭:「快扶我進屋休息一會兒。」
這時候,葉佐蘭才發現父親臉色蒼白,眼瞼下方掛著大大的眼袋,黑腫驚人,看起來的確應該是整整一夜未曾合眼。
也罷,反正人已經回來了,不妨再多等一會兒罷。
葉鍇全似乎睏倦已極,才走了兩步就倚著兒子閉上了眼睛。葉佐蘭扶得吃力,索性將他攙進一旁的廂房,躺到床上,再伸手來脫他的靴襪和衣袍。
父親的外袍沾著清晨的濕霧,拿在手裡潮濕又沉重。葉佐蘭抖了抖衣襟,意外地發現一疊紙箋從內側的暗囊里掉了出來。
這紙張沾染了潮氣,如此緊疊著恐怕會粘連和暈染。葉佐蘭也沒有多想,就將紙張展開,想要找個地方晾曬。
然而他只是隨便掃了一眼,偏偏就看見了一個似曾相識的名字。
「唐權」
這不正是瑞郎的父親,吏部尚書?
葉佐蘭看了一眼沉睡不醒的父親,隨後偷偷摸摸地將紙箋重新折起,藏進自己懷中,輕手輕腳地走出了廂房。
紙箋里究竟寫著什麼東西?
他一路返回到自己的屋子,又將門反鎖了,這才重新將紙箋展開。
不看則已,這一看,葉佐蘭忽然覺得頭皮發麻。
這張紙箋,既不是書信,也不是詩文,而是一張布滿了塗改與批註的奏章草稿。
更確切地說,這是一份,關於彈劾吏部尚書唐權的聯名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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彈劾官員,而且還是朝中要員,自然必須要有充分的理由。而唐權被彈劾的理由,則與前些日子端王妃唐曼香之死,有著直接的關係。
端王趙晴時年僅十九歲,年少康健,因此並無修建墓園之規劃;王妃過世之後,靈柩便只能暫厝於他處,等待墓穴修建完成再行落葬。
親王的墓園,雖然比不上天子陵寢,但也必須達到一定的規制。按照大寧朝的律例,親王墓園一律由朝廷臨時派任的喪葬使監督修造。端王墓的喪葬使是禮部侍郎裴成,曾經的唐權門生,辦起事來自然處處得到唐權的授意。
眼下正值四月,春夏之交,氣候多雨而濕熱。雖然王妃的靈柩安置在深山寺廟中,但恐怕也堅持不了多久。因此,必須加快修建墓園的速度。
裴成的心中很清楚——若是想要縮短工期,又保證墓園的恢弘堂皇,讓王爺與恩師滿意,就必須招募更多的人力。
然而比他更早一步,靈州城裡的勞力都被徵調去參與另一項重大的建設——開鑿運河。這是一項由都水監主導的,持續時間極長的水利工程。
想要等到運河修鑿完成再調人顯然是來不及的。裴成竟自作主張,從運河的民夫中抽走了數百人,投入到端王墓的修建中。
如此舉動,自然傳到了京城,入了新任都水使者——也就是葉鍇全的耳朵里。作為都水監的最高長官,葉鍇全因此而彈劾唐權和裴成,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
但是,葉佐蘭眼前的這張草稿之上,還有三個人的署名,與葉鍇全同樣出現在了彈劾者的位置上。
「工部侍郎楊榮如
戶部侍郎丁郁成
御史中丞傅正懷」
這其中,葉佐蘭只認得傅正懷一人。然而所有這些人名前面的頭銜他都熟悉,隨便一個都要比父親的都水使者高出很多。
葉佐蘭忽然有了一個感覺——父親之所以會敢於向裴成,甚至唐權挑戰,多半也是因為這些官階更高的人在背後慫恿壯膽。
可是……父親要彈劾的人是唐權。他不僅是吏部尚書,更重要的,他還是唐瑞郎的父親啊!
太學的課程中,也包含了朝堂律例的詳細講述。因此葉佐蘭非常清楚:大寧朝自興國以來,就十分重視以御史台為核心的彈劾制度。即便當朝皇帝天性柔和,但只要彈劾內容屬實,即便是皇親國戚,也會得到懲罰。
葉佐蘭並不清楚眼下這種情形,唐權究竟會得到何種懲罰。然而他卻明白,一旦彈劾開始,唐瑞郎立刻就會知道個中真相。
到那個時候,唐瑞郎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
是大義凜然地站在禮法這一邊,維繫與自己的這段「友情」;還是被親情和悲傷所蒙蔽,憤而斷絕與自己的聯繫?
葉佐蘭內心糾結,緊接著又想起與唐瑞郎的「端陽之約」,就愈發地心亂如麻了。
應不應該勸說父親,阻止這次彈劾行為?可是單就義理而言,父親他們要做的事或許並沒有錯。
沒有「錯」,那是不是就一定是「對」?
百般糾結之中,葉佐蘭再度捧起紙箋細細閱讀。也就在這個時候,門外頭猛地響起了一串氣急敗壞的腳步聲。
難不成,是父親醒過來了?!
葉佐蘭嚇得差點兒靈魂出竅。他原地轉了一個圈,沒找到什麼能藏東西的妥當之處,情急之下就將紙箋揣進了懷中。
「佐蘭!」
沉重的命令聲出現在房間外頭:「快把門打開!」
葉佐蘭匆匆捋平衣褶,故作鎮定地答應一聲,走過去抬起了門栓。
葉鍇全兩三步衝進屋來,一把揪住兒子的衣襟:「有沒有拿我的信?!」
葉佐蘭自然不敢承認,把頭搖得好像撥浪鼓一般。
葉鍇全惡狠狠地看了葉佐蘭一眼,轉身開始在屋子四處翻找起來。直到把所有的東西都弄得亂七八糟,才確定那份要命的紙箋並沒有被藏在屋子裡。
對於葉鍇全而言,這就意味著另一個更加糟糕的可能。
「難道說……掉在街上了……」
由於睡眠不足的緣故,葉鍇全的眼睛充血紅腫。剛才葉佐蘭幫他脫掉了帽子,因此頭髮也歪斜披散著,半遮住黃土一般毫無血色的臉龐。
他重新扭過頭來看著葉佐蘭,目光已經冷了下來。但這種冷,並卻不是冷靜,而是灰燼一般的絕望。
父親這一連串的異言異行顯然驚嚇到了葉佐蘭,他一陣接著一陣地打著寒噤,然而藏在他胸口的那封信箋卻燙得嚇人。他不由自主地後退兩步,無意間碰倒了長案上的花瓶。
瓷器碎裂的脆響,似乎向葉鍇全提點了社么。
「說……是不是藏在你這裡?!」
「我……」
這一次,葉佐蘭沒有辯解或者否認的機會。他只來得及挪了一步,就被父親抓住了胳膊,一把按倒在長案上。
衣襟被粗暴地扯開了,一疊泛著淡淡青綠色的精緻信箋,首先從葉佐蘭的懷中掉出來。
但那並不是彈劾的信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