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故人西辭
第一五一章
天梁星為陸幽的手腕做好了包紮固定,又開出藥方派人拿下去煎煮,然後就將陸幽打發回去休息。
陸幽跟著戚雲初走出了蓬萊閣,行至僻靜無人之處,便迫不及待問道:「秋公,您當真要把安樂王爺給找回來?」
戚雲初偏不直接言明:「我原以為,唐瑞郎早就將我的意圖向你交待了。」
「瑞郎的確告訴了我很多事……可恕我直言,安樂王爺離開詔京這許多年,音訊全無,這是不是說明他根本就無心重歸紫宸?」
「無心又如何。畢竟這世間又有多少人能夠一輩子稱心遂意。」
戚雲初負手看向西方:「無論如何,我都要找到南君,當面問個清楚明白——這些年他究竟在做些什麼,可曾有一時一刻念起詔京城中的舊事,看著宗室朝堂日漸衰微,他的心裡又有著何種感覺……」
覺察到他言語間深濃的怨懟,陸幽不禁嘆息:「您當真認為,南君一定是大寧更適格的主宰者?」
戚雲初輕笑一聲:「大寧?何者才是你們眼中的大寧。是坐在紫宸御座上的人,是朝中群臣,還是你我腳下的這片土地,是土地之上的黎民百姓?每個人眼中的大寧都不同,你與我、與南君的大寧,也終歸不會是同一個東西。」
「我的大寧,」陸幽若有所思,「是……」
「你並不需要告訴我答案。」戚雲初打斷他,「想要得到什麼樣的果,就去種什麼樣的因,永遠別寄希望於別人之手。你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我明白了。」陸幽點頭。
不知是觸動了那根神經,戚雲初這些年來對他的種種教誨,竟然一併湧上心頭。陸幽的胸中頓時湧出一股莫名不舍。
而戚雲初彷彿也有些動容。他伸出手來,極為難得地撫摸著陸幽的臉頰。
「此行一去,我也不知何時才能歸來。又或者歷經兇險,卻未能達成夙願……說起來你入宮已經三四年,若在宮外,恐怕也早就行了冠禮。臨別之前,我便教你最後一課——敵非敵;而友,亦非友。」
「您的意思是……」陸幽微微翕動著嘴唇。
戚雲初卻示意他安靜,又稍作沉吟,這才重新開口。
「其實你當初在青龍寺里受傷,以至於後來在陸鷹兒那裡舍了身,乃是我與你師父兩個人的設計。傷了你的並不是追兵的弓箭,而是厲紅渠的暗器。」
說完這句話之後,他就安靜下來,等待著陸幽的反應。
最開始好一陣子,陸幽的確陷入了僵硬的沉默之中。然而他的表情始終都是近乎於平靜的,彷彿內心並沒有太過激烈的掙扎。
終於,他輕聲問道:「秋公,您告訴我這些事,萬一我怨恨您、與您倒戈相向,您豈非得不償失?」
戚雲初道:「時至今日,如果你還是那種會當面翻臉的人,我倒也沒什麼可以畏懼的。況且我剛說過永遠不要寄希望於他人,即便是你,我也從未抱持過任何的奢望。」
不求奢望,是因為過去失去得太多,還是害怕一旦交出心防,就被被人背棄?
陸幽看著眼前的戚雲初。
一直冷靜自持的內侍省之長,長秋公大人,原來也只不過是個而立之年的普通男子。所謂的無懈可擊,恰恰正是經歷過太多的傷害才形成的痂痕。
「其實……我也隱約猜到過一點,覺得當年受傷之事不該如此蹊蹺。」
思忖再三,陸幽再度緩緩開口:「若是換做別人如此設計於我,我定會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但是對於您,我恨不起來。謝謝您傾囊相授,我也會在紫宸宮,為您與安樂王爺祈福。」
說到這裡,他卻又將話鋒一轉:「可是,我會親自守護我所期待的大寧,讓即便是秋公您,都無法輕易改變它。」
「你,可以一試。」
戚雲初輕聲一笑,正欲邁開腳步,卻又想起了什麼。
「對了,當時我曾經吩咐陸鷹兒要對你刀下留情。若是他果真照辦了,你的身體應該還有挽回的可能。找個信得過的大夫,去看一看罷。」
陸幽並沒有告訴他其實自己早已做過了實踐,只點點頭虛應一聲。
戚雲初就此離去,無人的園囿之中再度恢復靜謐。
陸幽卻不急著返回紫桐院,反倒負手看向路旁:「你還準備躲多久。」
只聽路旁的竹林沙沙作響,不一會兒就有個挺拔瀟洒的人影走了出來。
陸幽問他:「你在那裡聽了多久?」
「不過一會會兒的事。」唐瑞郎答道,「剛才去蓬萊閣,聽天梁星說你的手腕被皇上弄折了,我趕來想要看看情況,你怎麼樣?」
說著,他兩三步就走到了陸幽身旁,小心翼翼捧起陸幽的手,一臉心疼。
「我不打緊。」
陸幽雖然也不好受,但是此刻卻有正經事要先說。
「秋公找到了南君,他要去找他。恐怕會離開朝堂很長一段時間。」
「……我已經知道了。」
唐瑞郎嘆一口氣:「秋公在柳泉城裡秘密關押的那幾個巫醫,前日里招供出了一個與鬼戎方面暗中聯絡的地點。在那裡,他發現了一則飛鴿傳書。上面說在雲夢沼以西,接近鬼戎的地方,發現過一個體內帶有類似蠱毒的人。」
「是南君?」
唐瑞郎卻搖頭:「不,是一個女人。「
女人?陸幽愣住。
他還記得戚雲初曾經提起過這種蠱的特性——傳男而不傳女,女子唯有一種情況下,才會染上這種蠱毒……
可這就意味著,這個女人與南君之間,存在著已成事實的夫妻關係。
不難想見,得知此事的戚雲初內心該有多麼的驚愕與糾結。
思及至此,陸幽也不免黯然:「他們的事我們無從插手,只希望事情不會如我們預想的那樣發展下去。」
唐瑞郎苦笑:「戚雲初設計加害於你,你還替他數銅子兒,數了這許多年。」頓了一頓,他又趕緊撇清關係:「話說這事兒我可是真真兒不知道的!他連我也騙!」
陸幽嘆道:「是又如何?有很多事都已經說不清楚。秋公既然敢告訴我這件事,就證明他並不擔心我會倒戈相向。只是這朝堂之上,今後都只能靠自己了。」
「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我。」
唐瑞郎輕輕地摟住了他的胳膊:「先別管那些事了,讓我再看看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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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這一陣子操勞過度,又或許是手腕的傷勢導致邪毒入體。這天傍晚開始,陸幽發起了低熱。
紫桐苑裡向來冷清,這天夜裡也並無人隨侍在側。
陸幽在半夢半醒之中捱了一夜,第二天醒早時分,低燒變成了高燒,整個人渾渾噩噩的,竟然連說話都困難。
也不知道躺了多久,只聽見耳邊有人喊他的名字。他這才勉強睜開一點眼睛,看見了唐瑞郎焦慮的面容。
「你說你這個人,別人無家可歸住在破廟裡頭,無人照拂也就罷了。你這個住在宮裡頭的,居然也不要個端茶倒水的人,這還說得過去嗎?」
吃過葯與粥膳,重新有了些氣力的陸幽,背後靠著兩個長枕,坐在床上聽著唐瑞郎的嘮叨。
惠明帝的病情久治不愈,看起來最近也不會有什麼好的進展;趙暻那邊暫時也沒有大的動作。唐瑞郎將這些日子往來於三省之間的要務包攬到自己身上,與陸幽商量了一下,讓陸幽暫時離開紫宸宮,住在葯園裡叫眾人好生照料著。
陸幽前後在葯園裡住了十來天的光景。這段時間恰是濃秋,園子里碩果累累、紅葉欲燃,天天都有吃不完的蔬果、看不膩的風景。
他甚至還在這裡過了一次壽誕,有那麼多人圍攏在他的身邊,祝福著他——而非那個昔日的宣王趙陽,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除他之外,唐瑞郎竟然也住到了葯園裡頭。
這些日子,瑞郎白天出門前往皇城;晚上回來,先與陸幽彙報今日朝中的各種要事,然後就好生溫存一番,同榻抵足而眠。
葯園諸人自然知道他們的非常關係,卻都感念著他們的好處,因此守口如瓶。出宮休養的這些日子,竟然是陸幽此生難得擁有的一段快樂逍遙時光。
直到又一天深夜,內侍省的信使風塵仆地從紫宸宮裡趕出來,向他傳遞了一個尚且沒有多少人知曉的驚天噩耗——
惠明帝駕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