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禍起蕭牆
瑞和三十二年,九月廿三日,子正時分。
大寧惠明帝趙涳駕崩於紫宸宮蓬萊閣,得年五十。
陸幽與瑞郎快馬加鞭,穿過黑暗中的詔京,沿著空無一人的承天門大街北上,進入宮城嘉德門。
惠明帝駕崩的噩耗尚未對外宣揚,此刻的紫宸宮內依舊靜謐安寧。乾元殿前的廣場空曠而冷寂;但是不久之後,這裡必將幡幢飄曳,變成一片縞素的海洋。
途中又經過了好幾座殿宇,陸幽這才望見不遠處藏青色的夜空里,二層的蓬萊小閣燈火通明。
穿過飛龍衛設下的嚴密警戒,二人快步走進內院。只見院子里站著常玉奴、慕元等幾位內侍省要員,還有少數幾位今晚留在省內值夜的高級官員。
這其中最不引人注目、卻又最讓陸幽在意的,是江啟光。
這個貌不驚人的馬夫,終於是幫助了他的主公,一步一步,走到了這天下的至高處。
「太子已經在蓬萊閣裡面。」
唐瑞郎輕輕打斷了陸幽凝視著江啟光的視線:「你注意到沒?這裡一個蕭家的人都沒有。」
的確,在場的內侍與朝臣、還有禁軍,蓬萊閣內外幾十號人,粗略一看,竟然沒有半個是尚書令蕭友乾的人。
這顯然不是巧合,而是趙暻的安排。
從惠明帝咽氣的這一刻開始,大寧朝的皇位就已然落入趙暻的手中。如今的他有天命加身,又得到內侍與唐家外戚的擁戴,蕭家已經不足為懼。
陸幽與唐瑞郎對視一眼,彼此心中都清楚明了接下去的發展——大清算,恐怕就在今夜。
在院中稍稍整肅了一下儀容情緒,他們快步走進蓬萊閣。
剛上到二樓,就聽見女眷們低低的啜泣聲。另一旁的偏廳里,天梁星正低頭撫額,一臉的倦容。
陸幽走上前去,輕輕搭上他的肩膀:「這陣子,辛苦您了。」
「……力有未逮,無法回天。」
天梁星抬頭,回以一個苦笑:「天亮之後我就回天吳宮,若是遇見戚秋公,也會將這裡的事告訴給他知道。」
陸幽點頭,用餘光瞥了一眼內室的方向:「皇上的死因……」
天梁星搖頭道:「正如我從前所說的那樣,油盡燈枯。我知道你在猜疑什麼,不過以我這幾日的觀察,趙暻並未有過任何可疑之舉。或者說,皇上這病,也根本就不需要他動手了。」
「皇上終究還是沒有等到……再見南君的那一天。」
陸幽輕聲感嘆,但並沒有陷進惆悵的情緒之中。
他們與天梁星告別,轉身進入內室。首先看見的就是那張三不靠的龍榻之上,靜靜躺著惠明帝的遺體。蓋住遺容的黃絹微微凹陷,暗示著皇帝死前那驚人的瘦削。
而剛才他們聽見的哭泣聲,則來自於許久未見的蕭皇后。她被四名宮女簇擁著,癱軟在了一張圈椅之中。
陸幽第三眼才看見了趙暻——這個即將繼承大統的男人,就站在龍榻的尾端。他是如此的安靜、從容,幾乎與那頂錦繡華麗的帳幔融為了一體。
陸幽與瑞郎二人首先向著惠明帝的遺體行叩拜大禮,隨即又轉向趙暻與蕭皇后,行禮之後就安靜地立在一旁,聽候吩咐。
蕭皇后自始至終都在啜泣;而趙暻則緩緩將目光從龍榻轉向陸幽身上。
「本王之所以尚未命人發喪,是因為父皇於臨終之前,立下了一道遺詔。」
他竟然開門見山,一長嘴就說出了最為關鍵的話。
「先帝遺旨:剷除蕭家黨羽,廢、蕭、太、后。」
「……」
陸幽不免一時愕然——不為趙暻的這番話,而是因為此時此刻,蕭后就坐在一旁。
果然,方才還哭泣不止的蕭皇后愕然抬頭:「你說什麼……說什麼?你說謊,說謊!」
「哦?」
不復昔日的溫和謙恭,趙暻斜睨著面前這個他曾經稱之為母后的女人。
「當您趕來的時候,父皇早已駕崩。您,還能聽得見什麼?」
「不,不可能!」蕭皇后歇斯底里起來:「皇上怎麼可能會說出那種話,他怎麼可能會做出那種決定?!」
趙暻冷眼看著她,彷彿欣賞著由他主導的一幕鬧劇。
「既然孩子能向著殺害自己生母的女人喊母后,那這世上又還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
「你……」蕭皇后的臉色徹底蒼白:「本宮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不知道……」
她喃喃自語,抓住身旁宮女的胳膊勉強站起身,卻是朝著一旁的陸幽走來。
「陸幽你說過的,要保護本宮……趙暻現在要對我不利,你還不快點幫我拿下他!」
陸幽卻沒有做出任何的反應。倒是唐瑞郎往前邁出了半步,擋在他與蕭皇后之間。
蕭皇后推不開唐瑞郎,唯有愕然地看著陸幽。
「你是我的孩兒,是趙旭的轉世……你怎麼能……怎麼能……」
「趙旭,東君?」
站在遠處看著這一切的趙暻,發出似笑非笑的怪聲。
「就在父皇臨終之前,我還告訴了他一個道聽途說的故事——當年,你知道安樂王**星在東海池子邊上藏了一艘小船。他經常划著這艘船去對岸的寺廟裡探望他的母妃。所以,你命人在船中放上易燃的機括,又命人以火箭引燃……可誰知那天夜裡,安樂王半途下了船,而一直留在船上的,正是你那心肝寶貝的東君!」
說到這裡,趙暻的聲音徹徹底底地變成了嘲諷。
「怎麼,還認不認他是你的東君?若他真是東君,那也是轉世回來向你索命的鬼怪!」
「不,一派胡言!你說謊!」
蕭皇后的表情從驚愕到僵硬,再徹底失態地癲狂起來。她一邊怒斥著趙暻的污衊,一邊卻轉身朝著門邊走去,像是想要奪路而逃。
趙暻一步不動,卻冷冷看著剛才陪在蕭皇後身旁的那四名宮女。
「給我看好娘娘,若是讓她走出蓬萊閣半步,你們四個就全部凌遲。」
四名宮女一個個嚇得花容失色,趕緊左右追上去將蕭皇后死死地抓住了,重新往椅子上拖去。
原本哀傷肅穆的內室里,霎時間回蕩著尖叫與怒斥之聲,儼然變成了好一場鬧劇。
而在這一片紛亂之中,趙暻卻顯得愈發地從容不迫了。
他緩緩踱步來到陸幽與唐瑞郎面前,負手而立。
「雖然蓬萊閣內外戒備森嚴,但消息恐怕已經傳播出去了。最遲日出之時,蕭家就會有所警覺。你們說,我們是繼續留在這裡等到失去先機呢,還是為了你我的明日,放手一搏?」
事已至此,陸幽心知再無第二種選擇。
他拱手道:「臣等,聽候皇上差遣。」
一片渾渾噩噩的漆黑之中,蓬萊閣內的光亮開始向著外面蔓延。
不消一會兒功夫,宮城南面的十六衛與北面的禁軍駐地盡皆亮起燈火。然後是東宮與三省六部,宮城夾道,也次第間變得燈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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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安仁坊的豪宅之內,尚書令蕭友乾素來淺眠。最近這段時間雖然不必早朝,但是每每接近待漏的鐘點,他也依舊會準時醒來。
今日的凌晨,彷彿也和過去的無數個早晨一般靜謐宜人。只是濃秋的寒意,叫人忍不住要多留戀著帳幄之內的溫暖。
蕭友乾翻了一個身,忽然有些心神不寧。
他正準備起床,忽然聽見一串急促的敲門聲,響起在院門口。
紫宸宮內的暗線傳來急報,皇帝駕崩,蕭皇后被軟禁!
蕭友乾悚然大驚,方才意識到被趙暻擺了一道兒。他咬牙切齒,卻也不甘心如此失敗。
按照大寧的律例,天下兵權悉歸天子。而天子治下,又有北衙禁軍、南衙十六衛、太子六率府、各道折衝府與邊防節度使等重重布防。
此刻惠明帝駕崩,新君尚未登基。北衙禁軍悉數聽令於內侍省都監。太子六率早已被趙暻調換成了自己的心腹。邊防節度使又鞭長莫及……剩下南衙十六衛之中,倒還有幾位大將軍,一貫與蕭家交好。
情勢緊張,不容有失。蕭友乾立刻命人前去通知與他交好的天節、招搖、天紀三軍大將。
誰知那傳信兒的前腳才跨出門檻,天紀大將軍府上就有家僕護送著主母和公子小姐跑來了蕭家,說北衙禁軍剛剛找上門來,不由分說地就將大將軍給帶走了。
蕭友乾又是一驚,直到這時才確定自己已痛失先機。所幸右威衛將軍曾經受過蕭家大恩,此刻領著數百人前來援助。眾人略作商議,全都認為負隅頑抗再無必要,為今之計,也就只有走為上了。
趁著北邊的火焰尚未蔓延過來,蕭家上下男女老少幾十號人,輕裝簡從,在右威衛眾人護衛下漏夜逃往城南明德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