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驚鴻
供香在大成殿的供案上散出裊裊淡煙。葉佐蘭從蒲團上站起身,捋平衣褶,耳邊響起了悠遠洪亮的鐘聲。
鐘聲意味著國子監內例行的升堂晨會儀式即將開始。洪先生領著葉佐蘭從孔廟大成殿的西掖門進入國子監,向西北穿過馬球場,很快就看見了維亨堂。
維亨堂是國子監內會講與升堂的地點。葉佐蘭放眼望去,只見堂前的空地上已經黑壓壓地排滿了學生,俱是一樣的青衿袍服,全都垂手肅立著,不發出半點兒聲響。
洪先生小聲叮囑葉佐蘭:「國子監乃是治學修身的地方。但是你能學到的東西,遠比書卷里的更多。若是學習與生活上還有什麼不便,儘管到繩愆廳來找老夫。」
說到這裡他停頓一下,又壓低了聲音道:「然而,若是同學之間相處出了問題,老夫卻更希望,你能夠獨自尋找解決之道。」
葉佐蘭隱約覺得洪先生話中有話,然而還沒來得及仔細咀嚼,就被領到了太學第二列學生的末位位置站好。
洪先生這一走,周圍的學生似乎有所放鬆,沖著葉佐蘭投來了或明或暗的目光。這些學生大多十四五歲年紀,更大一些的二十歲出頭。在葉佐蘭看起來,他們都是身材高大,即使最矮的也比自己高出將近一個頭。
被這許多人圍著打量,並不是什麼愉悅的事。葉佐蘭卻不畏懼,乾脆將斗篷脫下。
這下子,圍攏過來的目光之中更多了几絲驚詫。
葉佐蘭尚未到束髮之年,平日里就扎著雙髻,垂下來掩住鬢髮。今日出門之前,母親還特意在他的髮髻上插了幾朵歲蘭。黑紫的蘭花,烏黑如緞的長發,更襯得他面若白玉。
更何況葉佐蘭還承襲了來自母親的靈秀美貌,柳葉般的挑眉,紅馥馥的軟唇,長睫下的明眸蒙著一層溫潤的水汽。乍看上去,簡直就好像是十二三歲的昳麗少女,讓那些圍觀的學生連連倒吸涼氣。
眾人就這樣或明或暗地打量了一會兒,忽然聽見維亨堂那邊有動靜傳來——原來是最先入堂行禮的國子學生們出來了。
務本坊的國子監乃是大寧朝的最高學府,監內辦有「六學」。除去書、律、算三門乃是專業學科之外,國子學、太學和四門學研讀得都是儒家經典,只是學生出身地位有別。
這其中身份地位最為高尚的,正是國子學生。
葉佐蘭注意到,剛才還窺視著自己的目光一個接著一個地消失了。他身邊的太學生們全都低著頭,比剛才還要肅靜的等待著國子學生們從身邊經過。
如此的靜默,不禁令葉佐蘭想起了朱雀門前,父親領著自己向吏部尚書垂首肅立的場面。
與洋洋數百人的太學不同,國子學生僅僅七十餘名,轉眼已經走完了將近一半。葉佐蘭發現迎面而來的青衿之中,竟然也有一人個子稍矮,而且只將長發在腦後簡單系住,顯然未到束髮之年。
難道說,國子學生中也有破格提拔之人?!
葉佐蘭自幼被人捧做神童,心氣不免有些高傲。但凡見到同齡之人,總忍不住要暗中比較一番。
倏忽間,對面的少年已經來到葉佐蘭面前。
他看起來只比葉佐蘭大了一兩歲,高得也十分有限。然而相比較葉佐蘭的單薄瘦弱,他的身板卻是結實而直挺的。再看那劍眉星目、高鼻寬額,還有微微帶笑的唇角,總之給人一種氣定神閑的俊朗感覺。
說來倒也奇怪,就在葉佐蘭偷眼看他的時候,這位少年的目光也落在了葉佐蘭的身上,而後立刻誇張地瞪著雙眼,又微微張開嘴唇——竟然像是早就與葉佐蘭相識,想要過來寒暄幾句似的。
莫非是在哪裡見過?
葉佐蘭也趕緊在心裡回想。可是想來想去,都肯定自己絕對沒有見過這個少年。
而這個時候,太學的隊伍開始進入維亨堂。國子學的隊伍則開始折向南邊,葉佐蘭就這樣與少年擦肩而過了。
太學館的學生們魚貫進入禮堂,葉佐蘭默默地跟在最後。
他看見前面的學生人手握有一塊木牌,進門后依次掛到牆上的鐵鉤上,有教官從旁監督,以避免貓膩。輪到葉佐蘭的時候,那位教官將刻有他名字的木牌交到他的手上,再由他親手掛到牆上,這便算是第一天開始了太學的生活。
放牌點閘完畢,所有學生向堂內上首的教官們行禮作揖。禮畢,國子監祭酒將葉佐蘭叫到前面與各位學生介紹,並宣布將他編入太學館麗明堂。頓時,堂中響起一陣竊竊私語。
太學館的生員分配,歷來遵循得是資歷而非長幼的原則。尋常讀書人,九年始有所成;然則,若真有聰敏睿智者,亦不必囿於固有的年限。
麗明堂乃是太學館內中等程度生員就讀的學堂,學生大多都有十**歲年紀。如今一個年方十歲的少年,竟然有資格入讀麗明堂,這的確值得驚異。
然而教官的決定,學生們並沒有質疑的資格。禮畢之後,所有學生原路退出維亨堂,與四門學館的學生擦肩而過,接著往南前往學堂。
大寧朝的國子監布局,與前面幾朝都有很大的不同。六學的館舍並非彼此獨立,而是分列於東西南北四個方位,將國子監的中心——辟雍大殿圍在中央。
太學館位於辟雍之東,與孔廟之間隔馬球場遙遙相望。站在麗明堂的檐廊上向外望,只見古槐參天、幽泉清芬,倒的確是個讀書治學的好地方。
朝會結束后、講課開始之前,尚有一段時間留給學生們整肅準備。葉佐蘭按照洪先生的囑咐,找到了自己的書桌,上面筆墨紙硯一應俱全。他正想著先試一試筆的軟硬,卻見一群學生朝著這邊走了過來。
年齡,出身,家族和居處——學生們的問題無非那麼幾個,葉佐蘭也不多想,全部據實以告。
然而在得知他的父親僅是一名六品的都水丞之後,有將近半數的學生選擇了默默走開。
剩下的學生中有一人名叫陳志先,父親陳寅官居正五品的都水使者,正是葉佐蘭之父的頂頭上司。他對於葉佐蘭倒是頗為熱情,不僅提點了很多細節,還讓葉佐蘭跟著自己進退行動。
葉佐蘭正準備答應,這時候博士入了堂房,眾人急忙散開,陳志先也趕緊跑回了自己的座位。
按照太學的規則,每個月的初一休息,初二、初三在維亨堂會講;初四背誦會講所涉及的經典;初五和初六兩天,則由博士為學生們仔細復講。
今日是初五,學生們整日都會在堂房內聽博士復講。葉佐蘭知道自己是後來者,因此聽得格外認真,就連課間也忙著謄抄牆上的手稿。如此半天下來,倒也沒有遇上什麼問題。
轉眼間就到了晌午時分,學生們開始前往會饌堂用餐。這原本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然而葉佐蘭卻沒想到,自己會在這再簡單不過的事上,惹來麻煩。
膳廳設在號舍的西南角,可以容納六館千人同時就餐。葉佐蘭猜想著用餐肯定會有一些禮儀,於是決定跟在陳志先身後模仿。可誰知道他剛剛在陳志先的身旁坐下,陳志先卻露出了為難的神色。
「會饌的座次,並非按照學館堂房的順序,而是與號舍的分配相同。所以,你不能坐在這裡。」
葉佐蘭愣了愣,一時無法理解地反問道:「難道說,這兩者之間還有什麼區別?」
「當然有了。」坐在陳志先身邊的另一個人插話進來:「把話說白了吧,這裡的座次是和伙食優劣直接相關的。」
「優劣?」葉佐蘭愕然:「可我原以為這裡的會饌都是統一烹制供給的,所有人吃得都一樣。」
依舊是那第三個人回話道:「米飯腌菜魚乾,你想要吃得一樣自然不是問題。然而有人家中願意補貼點伙食錢,你也不能逼著人家和你一起,吃糠咽菜吧?」
這話終於令葉佐蘭皺起了雙眉。
「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我原以為太學館是求學證道的地方,卻沒想見……第一天就遇上了這種與正道相悖之事。」
他年輕氣盛,說話未免把握不住分寸。那學生被一個比自己小許多歲、背景又遠不如自己的小兒教訓,面子上自然有些掛不住。他正要發作,斜對桌的一個矮胖青年突然湊了過來。
「吃個飯而已,何必如此置氣?」
矮胖青年居然打起了圓場,又親熱地摟住葉佐蘭的身子,湊到他耳邊說道:「我要是你,可不敢在會饌堂里鬧出什麼動靜來。教官可不管誰是誰非,各打五十大板難道你會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