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瑞郎
胖子的這番話倒是讓葉佐蘭想起了洪先生的叮囑。
學生與學生之間的糾紛,教官們不願意去管,就算管了也於事無補——這或許是因為,雖然教官在國子監里的地位超然,然而一旦走出務本坊的高牆,他們也僅僅只是一些品級不高的朝廷官員而已。
而這些官員,反而需要仰仗學生的父母,以獲得升遷的機會。
當然,此時的葉佐蘭尚未思考得如此深入。他只是覺得眼前的一切與自己所想象的,或是父親曾經反覆描述的大寧朝最高學府並不一致。
不忿歸不忿,然而此刻除了忍耐似乎也沒有別的辦法。葉佐蘭深吸一口氣,再不理會旁人的挑釁,起身準備往四門學生那邊去,卻又被那個胖子笑嘻嘻地拉住了手腕。
「弟弟別走啊!第一天剛到,有什麼弄不清楚的也是難免。不如這頓就跟著哥哥我一起吃,多添一副碗筷的事兒,你可千萬別推辭。」
葉佐蘭畢竟人小力弱,兩下就被胖子拽到了身邊。原本一個人的位置上,如今卻擠著他和胖子兩個人,胳膊貼著胳膊、大腿挨著大腿,真不是一般的捉襟見肘。
現在雖然是初冬,但葉佐蘭依舊能夠感覺到胖子大腿的熱度隔著冬衣傳過來。還有胖子身上的熏香,與桌上肉食的氣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嘔的怪味。
葉佐蘭頓時食慾全無,手裡的筷子也掉了一根在桌子上。然而那胖子卻夾著一塊油膩膩的肥肉壓著他的嘴角。
「來,嘗嘗這個。」
周圍的學生們都露出了揶揄的表情,有些還竊笑起來。葉佐蘭雖然說不清楚胖子的行為究竟有哪裡不妥,但是他知道自己並不喜歡這樣的接觸。
於是他向後躲了躲,避開那筷肥肉,只解釋道:「我吃素。」
胖子愣了愣,又伸出手來點了點葉佐蘭的臉頰:「吃素好,怪不得弟弟的皮膚摸上去如此光滑。倒是比外頭的姐姐們更漂亮百倍呢。」
葉佐蘭年紀雖小,但是聽到這句話,終也明白自己是遇到了輕浮之輩。他從小被父母姐姐疼寵,只差捧在手心裡呵護,哪裡遇到過這種事?此刻,也唯有漲紅了臉頰,渾身僵硬。
恰在這時候,坐在胖子身邊的另兩個學生竊竊私語了一陣,其中一人扭頭看向葉佐蘭。
「一會兒到敬一亭去,有人在那裡等你。」
「誰?!」胖子搶在葉佐蘭前面反問,好像擔心有人搶了自己的獵物。
「我不知道。」說話的學生搖頭,「但話是從北邊傳過來的,你且好自為之。」
葉佐蘭朝著北邊看去,會饌堂的北面是國子學生的席位。那邊比這裡安靜許多,每個人都規規矩矩地坐在位置上,似乎並不交談。
然而葉佐蘭猜想,這所謂的平靜只是一種假象——否則又怎麼會有口信,大老遠地從那個地方一路傳過來?
找葉佐蘭去敬一亭的人究竟是誰,這一點尚未明朗。不過胖子顯然意識到了什麼,言行舉止都收斂了許多。葉佐蘭趁機扒完了碗里的米飯,快步離席,走出會饌堂。
午餐后留有大約半個時辰的午休時間。清理完餐具之後,無事的學生可以回去號舍休息。葉佐蘭的號舍晚上才能備好,他乾脆就在會饌堂前的庭院里踱步。
雖然收到了口信,然而他卻猶豫是否要赴約。
經過剛才的一番遭遇,他對太學生的印象已經大打折扣;而國子學生的身家又在太學生之上,是否會更加傲慢無禮?
既然無心捲入糾紛,那麼退避三舍也許才是正確的選擇。想到這裡,葉佐蘭打消了尋找敬一亭的念頭,只想隨便找個僻靜的地方,養精蓄銳一番。
於是,他循著庭院中的碎石幽徑,專往聽不見人聲的方向走。很快就只見古槐蒼天,中間立著古老的碑石——清凈是清凈,卻也分不清楚東西與南北了。
不覺間又走出百步,眼前忽然現出一處八角涼亭,裡面隱約有人影。
葉佐蘭擔心迷路誤了時辰,正打算上面詢問。而亭子里那人也聽見了腳步,朝這邊望了過來。
居然是他!
葉佐蘭心中突跳——亭中之人正是維亨堂外,沖著他粲然微笑的國子學少年。
他再抬頭,這才發現八角涼亭高處掛著牌匾,上書「敬一亭」三個字。
事已至此,再扭頭逃開顯然不妥。葉佐蘭也唯有硬著頭皮走過去。
那少年將葉佐蘭迎入亭中,用溫暖帶笑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他,過了好一會兒才自我介紹道:「我姓唐,雙名瑞郎。我們早上見過一面。」
葉佐蘭點點頭,卻還是一言不發。倒是唐瑞郎追問:「你怎麼不說話?」
「我以為你沒說完。」葉佐蘭老實回答:「我今天遇到的其他人,除去名姓之外,往往還會捎帶著通報一下身家門第。」
「通報那些能有什麼用?就算他是一品大員之後,讀書這件事,還不都得親自跑到這學館裡頭來?」
唐瑞郎笑得爽朗,又直視著葉佐蘭的雙眸:「話說回來,你還真不知道我是誰?」
「不知。」葉佐蘭不以為忤。
唐瑞郎依舊只是笑:「不知也好,倒是免掉了好多麻煩。對了,既然時間還早,不如到我的號舍里去坐坐?離這裡也不遠。」
想起剛才胖子那事,葉佐蘭覺得不妥,可眼前的唐瑞郎似乎又與那人有著很大的不同。他糾結了片刻,最終還是點頭答應了。
學生們的號舍集中在國子監的北邊,並且以東北方向的最為寬敞。唐瑞郎的號舍是東北第一進,不算多大,卻貴在獨門獨院、環境清幽。而最令葉佐蘭驚訝的是,院中的耳房裡居然還住著一名小廝。
唐瑞郎領著葉佐蘭走進正堂,兩人在靠窗的桌邊坐下。屋子裡收拾得還算整潔素凈,但葉佐蘭知道這並不是唐瑞郎自己的功勞。
他想了想,還是忍不住道:「我原以為國子監的號房都需要學生自己收拾。」
唐瑞郎倒也沒有避諱:「我剛來的時候也和你差不多年紀。家中母親放心不下,死活都要遣人關照著,否則就逼我罷學。你若是早來一年,東廂那邊還住著兩個小廝呢。」
葉佐蘭的父親為官清廉,全家至今還在頒政坊中僦屋而居,家中的三名僕役也都是雇傭性質而非家僕。然而眼前的這個唐瑞郎,年紀輕輕就使喚過三名下人——相較之下,葉佐蘭立刻明白了彼此之間的差距。
在這堂堂大寧朝的國子監裡頭,難道不應該憑著學問和文章來論資排位的嗎?為什麼吃飯與住宿,還要看家裡頭的背景?
葉佐蘭越想就越覺得氣餒,然而唐瑞郎並不知道葉佐蘭的這點心思。他一手托腮,目光依舊在葉佐蘭臉上打著轉兒。
「聽說剛才,少府少監之子對你動手動腳?」
少府少監之子,說得就是剛才那個胖子?不提則已,葉佐蘭又想起了那塊肥膩的豬肉,頓時皺著眉點了點頭。
唐瑞郎一手指著西邊:「你才應該去那頭豬的號舍里看看呢。太學分給他的院子里堆滿了各種雜物,住了三個僕役,還養了兩匹馬。他嫌馬的味道大,又從別人那裡半搶半買了一進院落,專供自己居住。」
「養馬?」
這聽起來可真是荒唐透頂,葉佐蘭愕然道:「少府少監究竟是多大的官,怎麼難道教官都不敢動他?」
「倒也只有從四品下而已。然而這廝的父親協調著紫宸宮的開銷用度,皇家的採辦和天下銀錢的流通,這些可都是肥差。聽說他們家的庫房裡,光是絹就有五萬匹,雕刻精美的四足大床兩百多張,珍珠寶貝更是不計其數。去年那廝過生日,宴席擺了三天三夜,家宅花園中的樹上纏滿了綾羅綢緞,燈燭燒得都是人魚的油脂,日夜不熄。」
雖然唐瑞郎的口氣雲淡風輕,然而這些事情在葉佐蘭聽來,毫無疑問都是聞所未聞的。他愕然追問道:「這些都是貪贓枉法的事情吧?難道他們就不怕被朝廷懲罰?」
「……」
唐瑞郎無言地看著葉佐蘭,過了一會兒才撐著腦袋笑起來:「你長得和『那個人』簡直一模一樣,可是性格脾氣卻好像完全相反。這真有趣。」
「什麼?」葉佐蘭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你是說,我長得像什麼人?」
「像一位十分尊貴的人。但我不應該隨便透露他的身份,否則,日後整個國子監的學生都該知道他長什麼模樣了。不過以你的資才,總有一天能夠與他相見。」
聽他這麼說,葉佐蘭總算是明白過來了——今天早晨維亨堂外,唐瑞郎的那粲然一笑,原來是認錯人了。
不知為什麼,葉佐蘭突然覺得有點失落,又問唐瑞郎:「你和『那個人』很熟?」
「見過幾次面,也說過幾句話。僅此而已。」唐瑞郎不像有所隱瞞:「說實話,那個人的脾氣不太好,周遭的人都害怕惹怒他。我更喜歡你這樣的性格,也許今後我們可以成為朋友。」
「……還是算了吧。」葉佐蘭發出與年齡不相稱的嘆息:「這裡與我一直以為的有些不太一樣,我不確定自己還要不要繼續留在這裡。」
「為什麼不呢?」
唐瑞郎依舊笑著反問。
「你可知道,當年我家原本打算將我送去弘文館,只有我的小叔堅持讓我到國子監來。他對我說,比起弘文館,國子監裡面能夠聽見更多不一樣的聲音。傾聽異見,思辨而取捨——這原本就是一種學習。如今你卻因為理想與現實之間的那麼一點差異,就貿然放棄這個無數人求而不得的機會……連我都要替你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