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子寧不來
此後又過了五六日,瑞郎依舊不見影蹤。而更多的消息開始傳入國子監——有人說,前陣子朝廷里有一個武官因為得罪了唐權,被彈劾流放。此人個性剛烈,又結識一些江湖上的虎狼之輩。唐家人擔心瑞郎孤身在國子監內,會遭人報復暗算,因此才叫他回去暫避。
又有人接著說,再過一個月便是唐瑞郎的生,今年的壽宴也不知還會不會再大肆操辦。
聽到這裡,葉佐蘭不禁皺眉道:「瑞郎應該不是那種喜歡鋪張的個性。」
那人笑道:「這事兒啊,可由不得瑞郎他自個兒。這達官貴家的子弟過生日,有幾個不是大人們在背後迎來送往?」
邊上也有人插嘴道:「記得去年瑞郎過生日,上趕著去他家送禮的人,從側門外一路排到勝業坊門口。倒是壽星公自己一個人溜回了號舍裡頭,關著門,誰來也不開。」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歸根到底,全在期盼著唐瑞郎的邀約。葉佐蘭也設身處地的想了一想,突然覺得蠢蠢欲動。
希望被邀請,因為這起碼是被唐瑞郎重視的一種表現;然而參加如此「媚俗」的筵席,對於一個「士人」而言,又似乎並不值得驕傲。
又過了兩日,唐瑞郎終於歸來了。
昨日剛結束會講,這天晚膳之後葉佐蘭閑來無事,依舊留在麗明堂里謄寫會講的內容。全部抄完回到號舍的時候,坊外已經敲起了宵禁的鼕鼓。
房間里亮著燭光——應該是小廝點上的。葉佐蘭右手捶著酸痛的胳膊,左手將門推開,卻看見了意想不到的人。
「噓——」
唐瑞郎正大大咧咧地靠在床榻上,還示意葉佐蘭噤聲:「我剛回來,你且讓我待一會兒,過會兒就走。」
葉佐蘭雖然摸不著頭腦,卻也立刻反手關上了門,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蹲在床邊。
「你怎麼了?」
「我在躲人。」唐瑞郎以氣聲輕輕回答,卻並沒有多少的緊張:「我家人找了兩個護衛,硬塞著要跟我到國子監里來。我剛才把他們甩了,你且容我躺一會兒,讓他們急一急。」
竟然還有這種事?
葉佐蘭想起了前段時間的傳聞,看起來唐尚書對於這個小兒子的確是愛護有加,於是笑道;「人家也是受命辦事,又何必要為難他們?怪就怪你是尚書家的小公子,忍耐著點吧!」
唐瑞郎抬起眼皮來:「你打聽過我的事了?」
葉佐蘭這才想起他的脾氣,一時不知應該作何回應。倒是瑞郎自己伸了伸胳膊,呼出一口長氣。
「那我也不用再遮遮掩掩了。我爹就是吏部尚書,我的大姐是康王趙暻的正室,二姐嫁給了端王趙晴,如今正身懷六甲。我爹得罪了不少人,所以他一直不想讓我到國子監來。」
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朝著趴在床邊的葉佐蘭苦笑:「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別無稽?明明過的是錦衣玉食的生活,卻還要裝出一副迫不得已的樣子。」
葉佐蘭原本準備否認,然而仔細想想,卻又的確有點那種意思。於是乾脆垂著眼帘,一聲不吭。
「我就是喜歡你這坦率的小脾氣。」唐瑞郎勾手玩弄著葉佐蘭的一縷鬢髮,又摘他髮髻上的小花,「可是說實話,有些事就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不站在我的立場上,就很難理解個中的秘辛。」
說到這裡,他將手探進自己的衣襟,從裡面取出了一個狀似鏑矢的銀色掛墜。
「這是什麼?」
葉佐蘭接過掛墜仔細端詳。原來是一把止有兩寸長的小劍。正面中央有一條細細的暗紅凹槽。背面則是扁平的,刻著三個字。
「**星」
「這是安樂王爺的……遺物?」葉佐蘭小心地組織著語言。
唐瑞郎點頭,又反問他:「聽說過天吳宮沒有?」
「當然知道!」
葉佐蘭搶著回答:「那裡是大寧宗室規模最大的外廟。當年,天吳宮的開山祖師追隨□□打下江山,功勛卓著,此後歷任掌門都世襲了『武定王』的封號。」
「說得不錯。」
唐瑞郎將吊墜收回掌中,小心地摩挲。
「本朝乃是水德,天吳宮主祭之神正是水伯。因此每隔二十年,都會從宗室中選出一名妙齡少女,送往天吳宮充任侍神之職。最近一次就在瑞和二十三年,那時候的你才五六歲。」
葉佐蘭不明白唐瑞郎為什麼要說這些事,卻並不准備打斷他。
於是唐瑞郎乾脆躺下來,與葉佐蘭頭碰著頭。
「我的小叔,**星,曾經的安樂王,那一年十九歲。而那個要被送去天吳宮裡侍神的宗室少女,是當今聖上的長公主趙香儀。雖然她只比安樂王小了幾歲,論資排輩卻是他的侄女。按照傳統,宗室應該派一位長輩護送公主上山,安樂王便主動請纓。可是誰都沒有料到,到了天吳宮之後,他卻賴在那裡,遲遲不願回京。」
「為什麼?」葉佐蘭聽得入神:「總該不會……他會喜歡自己的侄女吧?」
「怎麼可能!」唐瑞郎笑得抖了兩下肩膀:「別說是侄女了,就算是大寧朝最美的美女排成一排,也入不了安樂王的法眼。他啊,喜歡的不是女人。」
「什麼?」葉佐蘭無法理解:「不是女人,還能是什麼?」
「安樂王剛剛開始記事的時候,先帝就駕崩了。他的母親唐太妃決定在紫宸宮內的寺廟中出家。所以安樂王自幼接觸到的女性只有兩類人——一種是他兄長的女人;另一種,則是常伴青燈古佛的比丘尼。無論是哪一種,都是他絕對不可以碰觸的。所以……他更喜歡男人。」
「男人?!」葉佐蘭瞪大了眼睛,「男人還能喜歡男人?!」
「你不是已經撞見過了嗎?」唐瑞郎嘖了一聲,伸出手指虛指著東邊;「少府少監家的胖子,不也對你動手動腳的?」
想起那次不愉快的經歷,葉佐蘭又覺得胸悶起來。他原本以為胖子只是在侮辱自己,可現在看起來……
唐瑞郎打斷了他這小小的驚訝:「算了,這並不是最重要的事。總之,安樂王爺選擇留在渝州城外大山裡的天吳宮,正是因為他不想再回京城,回到緊挨著紫宸宮的王府里。」
「京城難道不好嗎?」葉佐蘭嘟囔道:「天子腳下,首善之鄉。總比渝州那種窮鄉僻壤的優渥許多。」
「就是因為太好了,所以人一旦閑下來,就容易會胡思亂想。」
唐瑞郎的聲音裡帶著一絲感慨:「安樂王爺剛出生的時候,跟著先帝居住在雁停行宮中;先帝駕崩之後,他便搬到了紫宸宮的含露殿。雖然今上待他不薄,但是兄弟鬩牆自古有之,更何況龍生九子,繼承大統者,卻只能有一人。」
「滿目瓊樓玉宇,卻依舊寄人籬下……」葉佐蘭若有所思,「可是他後來不也搬出了宮城,有了自己的府邸?那不就自由了嗎?」
「安樂王府看起來是在宮外,實則靠近皇家禁苑。不僅有太監監督起居,而且只需要通過夾城,宮城的禁軍就能突降王府,如探囊取物一般。此外……除了安樂王,其他宗室子嗣成年之後,都會獲得封地並在封地建造王府,唯有安樂王例外。」
「一直都被監視著嗎?」葉佐蘭已經聽明白了,「那麼去天吳宮就是他尋求的真正解脫的辦法……只可惜,後來卻發生了那麼可怕的事。」
「是啊。」唐瑞郎又忍不住嘆息:「誰都沒有想到,他成了眾人眼中的英雄,卻失去了最可寶貴的生命。」
葉佐蘭沉默了一會兒,伸手摩挲著唐瑞郎的頭頂:「所以,你是受到了安樂王的影響,才會看淡富貴之事?是不是對你而言,沒有這個皇親國戚的身份,反倒更加輕鬆一些?」
「那倒也未必。」
唐瑞郎抬起手臂,彷彿想要捕捉著燭光。
「父親母親與兩位姐姐都待我極好,令我衣食無憂,生活優渥。更不用說,若是想要實現一番抱負,那我就是近水樓台,無論做什麼事都要比別人便利許多。」
說到這裡,他突然又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下個月是我的生辰,我爹會辦家宴。你想不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