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寘彼周行·其四
回程的馬車上,陶然感嘆了一聲:「真沒想到,今日能夠有如此大的收穫,等那幾個官差回了衙門回稟了大人,官府出了告示,錦源城裡的百姓們也能安定幾分了。」這些時日里,城中一直人心惶惶,許多人都準備先離開這裡避一段時間。陶家的管事們早已開始發愁,照著這樣下去,很快碼頭上就要無人可用了。無論是陶家還是錦源城中靠著漕運吃飯的其他人家,都要遭受不小的打擊。
虛青垂著頭,手指擺弄著手中的拂塵,聽完了陶然的話,低低笑了兩聲:「陶師弟這麼想未免太簡單了點吧,這件事,還沒到頭呢。」
陶然一驚,肅然問道:「虛青師兄,可是還有什麼不對,小弟未曾留意?」陶然神色和善,沒有因為虛青的態度有絲毫輕慢。
「方才那具李屠戶的屍體上,師弟並沒有驗出絲毫的不妥是嗎?」虛青問坐在他身邊的文霽風。
文霽風點點頭:「若是我的術法沒有出錯,這兩具屍體身上並沒有外傷。」
「師弟不必自謙嘛,每回考校,你都是咱們是兄弟里術法最好的,怎麼可能出錯。」虛青甩了甩拂塵,卻沒多少仙風道骨的樣子,「媼鬼只食死物,這些屍體身上的傷口都是媼鬼造成。既然媼鬼沒有來得及動手便被我們發現了,這些屍體上自然不會有傷口。」虛青的目光順著拂塵的軟絲落在文霽風綉著太極圖樣的道袍袍角,眼色有些幽深。
陶然領悟了他的言下之意,道:「虛青師兄的意思是,這些壯年男子的死因並不是……」
虛青抬起頭,隨心所欲地往文霽風肩上倚靠,將師弟身上原本規整的衣袍壓得皺巴巴的:「兩具屍身都已經被帶回去了,若是仵作的手腳夠快,那兩具屍體上應該找不到傷口,找到了也可檢查一下,那些棺材板是不是有那麼一個刨出來還帶血的小洞。」說著說著,虛青的聲音便低了下去。馬車有些顛簸,虛青的腦袋一晃一晃,眼皮也漸漸耷拉下來。陶然還想張嘴問什麼,見到虛青懨懨欲睡又咽了回去,不敢打擾他。
文霽風偏過頭道:「雖然並未找到背後真正的緣由,不過媼鬼也可用來安撫民心,至少不至於人心動蕩。」虛青沒有搭話,文霽風看著他的發頂,烏黑的發間落著幾朵小小的槐花,花朵已經有些發乾了,卻仍有淡淡的甜香。大概是他靠在槐花樹下時沾來的。
「媼鬼吸食腦髓在後,那麼這些人的死因究竟為何?沒有外傷,經脈又沒有明顯的傷痕,應該不是那些江湖人士所為。」即便是再精深的內家功夫,也是傷及了五臟六腑或是奇經八脈才能將人擊殺,「要麼是毒,要麼……」當時二人站在槐樹下,文霽風比陶然更早,便已意識到這件事。
虛青似是有些無奈地揉了揉文霽風的發頂:「師弟,媼鬼畏光,方才卻不管不顧地攻將上來,顯然不同尋常,況且怎麼會如此湊巧,所有的屍體都在驗屍前,被媼鬼動過手腳……」虛青捻了捻手指,「彷彿是有人拿它們當做幌子,想遮掩什麼。」
「能夠操縱這些妖物,背後的人,本領一定不容小覷。」文霽風道,「說來,師兄是從何處得知媼鬼一物?」
「師弟,你總不會覺得,我看的那些傳奇話本、志怪故事都是白看的吧。」虛青揚眉問道,文霽風聞言默然,他只知道師父並不喜他們看這些神鬼雜談。
虛青又笑著糾正了文霽風話中的錯處:「此外,媼鬼並不是師弟你眼中的妖物,而是魔物。」吸食死物腦髓的媼鬼,是最低等的魔物。不同於一些修習控妖之術的修道之人,能夠控制魔物的,只有比它們強大的魔物。
「這就是師兄不願意繼續追查,連窺探之心都不願生出的原因?」文霽風問。虛青搓了搓額前一綹碎發,不再言語。文霽風所猜測的,不過是原因之一,他自見到陶冶的第一面起,加之他在玄沖觀中七拼八湊拼湊出的傳聞,便斷定這位師叔身上一定藏著一些秘密,師父派遣他們過來的目的,大約也在此。至於錦源城的這件大事,和師叔或許有關係,又或許沒關係。他需要做的,不過是靜觀其變,等著線索主動出現在他面前罷了。
馬車上顛簸,對於虛青而言卻好像沒有絲毫的影響,將回了陶府,虛青悠悠醒過來,精神明顯好了幾分。陶然掀開車簾望了一眼,而後頗為喜悅地同師兄弟二人道:「是傅叔叔來了,二位可要跟我下去看看?」
虛青湊到窗邊,饒有興緻地看了幾眼:「早就聽聞這位前輩神奇,當然不能錯過。」三人下了馬車,陶然快步先走了過去
。
陶府門前,陶冶同一個黑衣男人並肩站著,見到三人過來,陶冶含笑同那男子低聲說了這些什麼。
那男人身量頗高,站在陶冶身邊要比他高上半個頭,身上披著厚厚的黑色大氅,漆黑長發用同色的髮帶束起,配了一枚金簪。俊美的臉上,鳳眼狹長,眸如寒星,長眉入鬢。這麼俊朗的一個男人,氣色卻極差,冰雪似的蒼白。
等到虛青師兄弟過來,陶冶才給兩邊介紹。
「傅兄,這兩個便是沖陽師兄的兩位高徒,虛青年長,霽風年幼。」那男子聞言頷首,陶冶又道,「二位師侄,這位便是我的至交好友,傅丹生。」虛青與文霽風對視一眼,雙雙稽首見禮。
虛青彎腰,目光正落在傅丹生袖外的手背上,這雙手骨節分明,如冰雕玉琢。只是袖口露出的一截白色中衣,卻帶著點點紅痕。
虛青手中突然一熱,他握著的拂塵手柄上,鑲嵌的白玉原本通體無暇,此時卻有一縷縷黑絲浮現。目光一凝,虛青若無其事地遮住白玉,什麼都沒有發生似的跟著陶冶他們進了宅院。
「傅兄的行程似乎比信中所寫遲了三日,是不是路上出了什麼事?」陶冶的話中帶著幾分關切。
傅丹生在他們面前第一次開口,聲音有些沙啞:「無妨,不過是因為舊疾身體不適,耽誤了兩日。」陶冶瞭然點頭,頗為關心地給傅丹生攏了攏身前的大氅,傅丹生眼中暈開一絲暖意。虛青將這些看在眼裡,二人的動作隨意自然,跟在後邊的陶然也並沒有什麼異狀,想來二人之間如此相處已是常態。看來二人的交情果然很好。
虛青笑問:「聽師叔說,傅,傅前輩極擅丹藥一途,不知身上可是有什麼舊疾,連丹藥都調理不好?」不是虛青故意喊得坎坷,只是傅丹生的臉怎麼看都不過二十許人,一聲前輩實在是有些艱難。
傅丹生看他的眼神又變回了原本的冰冷:「生來的痼疾。」只有五個字,好似是回答了虛青的問題,又好似什麼都沒有言明。
陶冶替他答道:「傅兄畏寒,受不了一點寒凍。不過,傅兄的病症原本不是找到了法子壓制么?」後半句,陶冶看著傅丹生問。
傅丹生道:「需靜養的毛病總是容易反覆,今年傅家經手的生意多了三成,自然辛苦了一些。」
陶冶關切:「那傅兄可要當心身體。」二人一前一後地往前走去,虛青看了看日頭,還不到午飯的時候,便拉住了文霽風,和陶然打了個手勢,兩人先行回房。
只是他們還未走出幾步,傅丹生便回頭看了他們一眼,目光凜冽,文霽風驀地心中一寒,愣了一會,才重新跟上虛青的步子。虛青心中大約在琢磨著什麼,沒有發現文霽風的愣神,往前走的腳步略快,叫文霽風有些好奇。
「師兄在想什麼?」
虛青轉著手中的拂塵手柄:「只是琢磨著是否要修書向師父求救罷了,師弟不必擔心。」
文霽風皺眉,憶及方才傅丹生眼中的寒意,問道:「求救?師兄是什麼意思?」
虛青看著白玉上的黑絲漸漸溶化消散,轉身笑著對師弟說:「方才為兄靈台清明,猶如醍醐灌頂,忽然感念到天地一絲靈韻,告誡將有災禍臨近,所以想問師父討要幾個符籙防身罷了。」
文霽風只是看著他沒有說話。虛青乾咳了一聲,摸著鼻子道:「師父給的三環套月,師弟可隨身帶著?」
「是。」文霽風從袖袋裡取出鏈接在一起的白玉三環,遞給虛青。這副陰陽環原本是沖陽子帶在身邊把玩之物,玉也不過是普通的凡玉,只是沖陽子既然會交給他們,其中自然有些什麼門道,不過他們尚未得知罷了。
虛青將他的手推回去:「師弟你存著,說不定這三環套月附了師父的術法,倒是能夠保命。」語氣頗為鄭重。
文霽風卻沉聲道:「若是如此,師兄應該更需要這枚法器。」虛青聞言,不知是該哭自己學藝不精,還是該感念師弟的關懷。
「那還是師弟存著吧,師弟好好活著,才能保護為兄啊。」虛青大義凜然道。
文霽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