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寘彼周行·其五
回去之後,虛青果真如他所說的,像模像樣地寫了一封信,支使著文霽風用傳送術送回玄沖觀。
之後幾日,兩人一直呆在陶府中修身養性,文霽風一度懷疑他師兄是不是被人掉包了,玄沖觀中的虛青,可謂是一刻不得安生的人。這幾天卻能安安穩穩地在房中打坐修鍊,每日早早地起來看文霽風練劍,偶爾去陪陶冶下下棋。期間陶然來找過他們兩次,雖然官府心中盤算打得精妙,只是謊言就是謊言,官府前腳大張旗鼓地去墳場誘捕媼鬼,後腳便又有人倒下了。欺騙換來的穩定,註定無法長久。
直到第五天,一隻信鴿落在了虛青的窗前。正在練劍的文霽風停下來。胖墩墩的鴿子在窗台上蹦躂了兩下,一片青光閃過化成了一封信。虛青仍是沒睡醒的樣子,拆開信的時候險些將裡邊的信紙都撕了。文霽風收劍走過來,虛青已經一目十行地將信件看完了。
「師父的回信?信上可說了什麼?」文霽風問。
虛青揚揚眉,將信收進了懷裡:「師傅給我講了個不怎麼有趣的故事,我想師弟你應該不會想知道的。不過說起來,你不是對那個傅丹生很感興趣?也是時候同這位前輩討教一下了。」虛青的笑容裡帶著莫名的意味,文霽風猜想,大約這信中的事,同傅丹生有所關聯。
虛青和文霽風兩人問了家僕,陶冶和傅丹生二人正在後花園的亭中商量壽宴事宜,陶然作陪。兩人過去的時候,正好遠遠地聽到涼亭中傅丹生訓斥的聲音。
「自你及冠后,你父親就將陶家的事物交由你管理,事事躬親教導。可你呢,現今距離壽宴不到三日了,你竟然連掌勺的主廚都沒有請來。到時候來的那麼多賓客,究竟是來赴宴的,還是來看你陶家的笑話的?」傅丹生的語氣不急不緩,沙啞的嗓音此時聽來,卻帶著一點讓人不敢違逆的威嚴。
陶冶打圓場:「錦源城中會出這樣的事,也不是然兒能料想到的,先前那位廚子會畏懼請辭也不是然兒的錯。傅兄不必這麼生氣。」
傅丹生皺眉:「陶然年紀已經不小了,阿冶你再這麼一味嬌慣,以後他獨自一人,怎麼撐起陶家?」
陶冶笑道:「然兒如今仍稚嫩了些,不過好在我的身體還算硬朗,也沒那麼容易一命嗚呼。還能教導他好些年呢。」
不知是不是陶冶的哪一句話觸動了他,傅丹生一直以來的冰冷持重突然消失了,一句話脫口而出:「倘若有個萬一呢?若是你以後不能教導他了,他應當如何?」
傅丹生的話叫陶家父子俱是一愣。
「傅叔叔,您……這話是什麼意思?」陶然問的期期艾艾,彷彿不敢相信傅丹生話中隱含的意義。
傅丹生察覺到自己失態,微微轉過身,臉上的表情如同冰雪凝結:「無事,只是錦源城中並不安寧,雖然不必人人自危,你父親也不會有什麼危險。只是陶然,居安思危,你不可再事事依靠著你父親。」說罷,他從腰間取下一枚青黑的玉佩,交到陶然手中,「我已經給這枚玉佩施過術法,危及性命時,可以保你無恙。」陶然認真審視,傅丹生臉上看不出絲毫的破綻,像是真的因為擔心他們父子二人,才會在方才口不擇言一般。
陶然雙手接過玉佩,遲疑了一會道:「父親向來體弱,不然,還是將這枚玉佩給父親吧。」
傅丹生冷然道:「有我在,自然會護好你父親。他的事,你不必操心。」
陶然嘴唇動了動,最後還是什麼都沒有說,收下了玉佩。涼亭中,突然陷入了無聲靜默。傅丹生與陶冶知交二十餘載,對待陶然的態度雖然說不上嚴苛,不過比之陶冶,更像是父親的樣子。陶冶正想著用什麼方法緩和一下二人之間的氛圍,一抬頭,正好看到拉著文霽風躲起來偷聽的虛青。
陶冶笑道:「兩位師侄來了,為何不過來?」
聞言,虛青不再躲藏,絲毫沒有被人抓包的羞惱,整了整衣衫,笑盈盈地拉著文霽風出來:「方才見師叔和傅前輩好像有什麼要事要談,我與師弟便沒有打擾。」說著,二人上前,同他們見了禮。幾人落座,虛青裝作不經意地環視了一圈幾人的臉色,見陶冶欲言又止,找不到什麼話頭的模樣,主動接過了這個活計。
「說來,小侄一直有件事情百思不得其解,以前擔心唐突了師叔,今日卻實在耐不住,想要問上一問。」虛青道。
陶冶道:「但說無妨。」
虛青道:「師侄聽聞,當初師叔以俗家弟子的身份入玄沖觀修行,是因為師叔天生病弱,而且常年夢魘纏身的緣故。」陶冶點頭肯定了虛青的話,「據說當初師叔下山的時候,夢魘之症並未痊癒。嚴重時九死一生。師侄替師父關心一句,傅前輩是否幫師叔調理痊癒了,屆時好回稟讓師父安心。除此之外,師侄私下裡有些好奇,不知道師叔可還記得陳年舊夢裡,夢到過些什麼?」
陶冶顯然沒意料到虛青會問起這件事,不過他臉上也沒有被冒犯的神色。虛青瞥了一眼陶然,在陶家這件事應該鮮少有人提起,從未有人主動告訴他,也在情理之中。
陶冶回憶了一會,道:「說是夢魘,不過夢中其實也沒有什麼太過可怕驚懼的事,只是每每醒來,都會覺得比入睡前更加疲憊,彷彿被完全抽去了生氣,只能靠湯藥吊著。這夢魘彷彿是與生俱來,自我有記憶起,便夜夜纏身,所以才會有天生病弱之說。入了玄沖觀之後,師父也不過是用術法強行讓我入睡。不過,服食傅兄提供的丹藥之後,夢魘便淡了不少,一月也不過是一二日的光景會夢到舊時事物。」陶冶說著露出一絲笑容,「彷彿是這個夢境不願脫離似的,每每我快要遺忘它的時候,便重新出現在午夜夢回。」
虛青饒有興緻地問道:「不知師叔夢中有什麼?」
「一條大蛇。」
眾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了陶冶身上。陶然問道:「是一條什麼樣的大蛇?」這些事他從未聽陶冶提起過,要不是今日虛青問起,他也許永遠也不會知曉,
陶冶道:「夢中的那條大蛇,我也不知道它究竟多長,只記得它的眼睛應當是鮮紅色的。最常夢見的場景里,是鋪天蓋地的波濤起伏,這條大蛇隱在滿天水幕之中,興風作浪。大水衝垮了城牆宅邸,四處都是人們奔逃痛哭的聲音。可惜大水滔滔,彷彿要將整個天地都淹沒,最後誰也沒能從這場災難中逃生出來。」
文霽風道:「所以師叔是時常夢到一隻蛇妖興風作浪,塗炭生靈?」
陶冶笑道:「也不盡然。我雖夢見過這個故事許多次,每次醒過來以後卻記不太住這個夢境的模樣,只有這一段故事最是清楚。就好似真的出現在眼前過似的。」最後一句話,陶冶自己都不曾察覺,是帶著懷念的低聲呢喃。
虛青道:「難道師叔旁的夢境里也有這隻蛇妖?」
陶冶道:「只記得好像有一條同它長得差不多的小蛇,其餘的都是一片混沌。」
虛青點到即止,沒有繼續追問,只是說道:「聽師叔所說,您夢中的那條大蛇肯定不簡單,說來,這或許是前世的記憶也未可知。」
陶冶覺得有趣:「或許吧,師父生前曾說我與道有緣,指不定前世的我,還是個除魔衛道的修道之人。傅兄,你說我前世會不會是死在這條大蛇的手中,所以如今才會時常夢見臨死前的情景?」
傅丹生冷然道:「是啊,也許你前世偷了這條蛇的什麼東西,所以他才會殺了你不說,今生還一直糾纏著你。」
陶冶低聲笑道:「我無端去偷一條蛇的東西做什麼,難道是取蛇膽來泡酒?」傅丹生不理會他。
陶然關切道:「說起來,父親這幾日的氣色差了不少,莫不是夢魘又重了?」
陶冶搖頭道:「夢魘加重倒是不曾,只是這幾日覺得疲乏,總是睡不清醒,成日都懨懨的。」
傅丹生聞言問道:「可頭疼,可體寒?」說著就去摸陶冶的脈象,陶冶嫌他小題大做:「不過是秋夏交替引得身體疲累罷了,並沒有什麼大事。」
傅丹生卻並不相信陶冶輕描淡寫的話,拉著他便要帶他回卧房檢查。陶冶哭笑不得地跟著他回去,看向幾個小輩的時候還有幾分羞赧。
「師叔和傅前輩果真情同手足。」虛青感慨了一句,身邊陶然已經站了起來,臉上帶著猶豫擔憂的神色,眼神盯著已經走遠的傅丹生二人,「陶師弟是想去跟上去看看?」
陶然躊躇道:「傅叔叔識症斷病的時候,並不喜有人在旁。」
虛青道:「可你分明十分擔心師叔,你若是擔心被責備,拉上你母親同去便是……」說著虛青的話停了下來,看著陶然的表情帶著歉意猶疑。
陶然坦然道:「我並不是父親的親生孩子,只是從族中旁支過繼來的,父親也未曾娶妻,師兄並不必介懷。」聽他的話說完,虛青的表情有所緩和。
「我從前只是知道父親身子孱弱,卻不知他……」陶然好像下了決定,「我去看看父親,先失陪了。」
陶然同他們行了禮便朝著方才傅丹生他們離開的方向走了過去。虛青盯著看他快步離開之後,眼角不經意地一掃,便看到地上有一抹深色。
方才陶然坐過的位置,地上正躺著一枚青黑的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