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雀啼(十七)

99.雀啼(十七)

我撫上痛意未消的眉骨,抬起冷眸,對舜蒼說:「讓開。」

他手中結了霜白的碧梅驟然落地,而後枯死成灰。我走過他的身側時,周圍的三生蓮開始寸寸枯萎。我緩緩攏起手指,這次沒有回頭。

過了兩界山就離開冥界,我騰雲往松蘿林方向而去。來到松江渡口的時候天色已暗,斜陽入山林,聲聲沉鍾暮鼓回蕩在山間,不絕於縷。因松蘿林外設有結界,屏結於松江之上,要過松江只能乘船,如果妄動法力,則會遭到結界的反噬。

浮光掠影處懸一盞明滅如星的風燈,扁舟自橫於渡口處。我走過去時,船上浮現一個黑影。那人頭上戴著寬大的紗帽,看不清面容。他沖我行禮,道:「姑娘要去松蘿林?」

我飛至船頭,回身對他說:「對。」

「鄙人尺淵。」他握著竹篙,撐船往松蘿林地界駛去,「姑娘來松蘿林作甚?姑娘看起來不像鬼妖族的人,也不像青犀族的人。」

我答道:「問青犀族要一樣東西。」

「哦?那倒有意思了。」尺淵面紗下的臉提了絲笑意,「青犀族還有寶貝?」

「青犀族有沒有寶貝我不知道。」我悠悠然坐在船頭,見船內歪著幾個酒壺,輕笑道,「只是堂堂青犀族的大祭司親自出來撐船,比什麼寶貝都要稀罕。」

尺淵撐篙的手微微滯了下,卻沒有停頓,說:「你認識我?」

「你手上有青犀族特有的印記。」我伸手撩了撩江水,漫不經心說,「你被加封大祭司一職時,我還替父君送過賀禮。不過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只是尺淵這個名字,我卻記了很久。原因無他,尺淵是我知道的第一個要修仙的魔。

「姑娘是哪位魔君的千金?」

「鬼棄魔尊是我的父君,這次來松蘿林是為了解決青犀和鬼妖之間的紛爭。」

尺淵微微抬手,我能感覺到他紗帽下的目光,帶著些許訝異。半晌,他摘下風帽,露出一張溫文爾雅的臉,眉目淡然出塵,若不是他手上的青犀印記,我定要以為這是個仙人了。尺淵敬了聲:「尊上。」

我有些挨個兒掂起那些酒壺晃蕩,發現全是空的,有些興緻懨懨地問他:「沒有酒?」

「到了松蘿林自會有酒。」他將船頭調轉了一個方向,若無其事地說,「尊上也不帶個侍從?」

「你都能來撐船,我不帶個侍從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我問,「你在渡口是在等人?」

他微微點了點頭。我問:「那你為何又要送我一程?」

「我見尊上非同等閑,以為是要來松蘿林生事。如果方才尊上不點明自己的身份,在下就要將尊上送到結界的死角里去了。」

我輕輕挑眉:「若非不是見你們辛辛苦苦織一個結界不容易,方才我就要將這裡的結界捏碎了。」

「那尺淵還要多謝尊上手下留情了。」

「不必謝,」我笑了聲,「到了青犀多請我喝幾壺酒。」尺淵笑意未斂,算是答應了。我又問他:「你要等的是什麼人?」

「青犀,我在等青犀。」

「青犀?青犀族中有那麼多人,是哪個青犀?」

「尊上有所不知,青犀族中唯有聖女能名喚青犀,所以只有一個青犀。」

我瞭然地點點頭:「青犀族一向避世不出,身為聖女怎能輕易離開松蘿林?」

「前幾個月青犀族和鬼妖族一直爭鬥不休,老族長受了重傷,青犀到妙香海去問仙藥了。」他回身看了一眼來時的方向,蒼蒼夜色中唯能看見渡口懸著的風燈,一粒燈火在涼風中閃爍不定,彷彿下一刻就能滅了似的。

我不再答話,尺淵的眼睛泛著淡淡的光,如朗月映照下的粼粼銀波。

船漸漸靠了岸,我從船上下來,尺淵沒有放下竹篙,對我說:「恕在下不能送魔尊進松蘿林了,我要去等青犀。」

我現在是個認路的好手,的確不必麻煩尺淵,點點頭算是告別。

流水波亂,一人一舟飄然而游,漸行漸遠,夜裡升騰起層層迷霧,掩住來時的路。攜著涼意的風拂開江面,身後密林里傳來樹濤的婆娑聲,我轉身往林中走去。

我在林中驅雲而行,走了很久很久,只因林中霧障極重,一時辨不清路。三千年前我曾在松蘿林呆了很久,踏過這裡的每一寸土地,我知自己身處迷森里,以前我閉著眼都能摸清這裡的路,如今卻記不太清楚了。

我憑著記憶摸索著往青犀族的族部走,忽見迷霧中舞動著火光,我以為是到了,遂提了速度往那邊趕去。還沒靠近,我腳下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往前踉蹌好幾步,抓住臨近的樹榦才至於沒摔倒。我驚詫著往身後看去,就見地上橫著一具屍體。

胸口上爪形的傷口還流著血液,想必才剛剛死去。我再往前看去,入目全是屍橫遍野,迷森中多植海棠樹,此時正逢海棠花濃,胭脂色的花瓣鋪了一地,可這樣馥郁的香氣都未能掩住濃重的血腥味。我抿了抿唇,口中泛起酸水,這腐臭的氣息讓我胃中如翻江倒海。

我急急地往前奔去,這樣的景象大概延伸了一里,吵鬧聲、兵器碰撞聲越來越大,霧漸漸變淡,替代的是刀光劍影,短兵喧囂。前方有兩撥人已經打得極為激烈,不可開交。

能在松蘿林地界上打起來的只有青犀族和鬼妖族了。我凜著眸騰飛而起,口中念動仙訣,懸於空中的皓月光芒大盛,猶勝日光之輝,將這迷森林照得通亮。

我躍至戰場中心,穿梭於間,開始將纏鬥的兩撥人一個一個分開。紅翎袖如波濤雲涌,我展手盪開三重如霜清波,將兩撥人齊齊打出好幾丈外。

雀屏在月光下流溢著霜華玉光,我舉起手中的環繞著黑霧的令牌,大喝一聲:「住手!」

那些人眼中的怒皆轉為驚,待仔細看了我手中的令牌,紛紛跪下行禮拜道:「參見魔尊。」

我冷聲質問:「既然請本尊替你們主持公道,為何又在本尊未到之前大打出手?」

「青犀族的人殺死鬼王,又不肯交出兇手,這事我們絕不會善罷甘休。」說話的自是鬼妖族的人,這人我也知道,是鬼妖族的長老鬼幽。

不過他說青犀族的人殺死了鬼王?

青犀族的人立即反駁道:「你們鬼王死了關我青犀族何事!你們害死我族的聖女,我們也不會善罷甘休!」

這倆人說完,雙方就開始你一句我一句地爭吵起來,沒有個止休。隻言片語全都跑到我的耳朵里,吵得我腦仁兒都快炸了,我怒著聲音喊道:「都住嘴!」

雙方漸漸安靜下來。我說:「都別吵了,嘴皮子要是管用,你們就坐在這裡吵到天亮好了。既然你們雙方上文書請本尊來主持公道,等本尊調查清楚,自也會給你們一個說法,現在都各回各家!」

雙方都梗著脖子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我盯著鬼幽,斥道:「鬼幽,還不帶著你的人走?」

「三天。」鬼幽怒瞪著青犀族的人,「我給你們三天的時間,如果再不把殺死鬼王的人交出來,就算拼了這條老命,我也要為鬼妖族討回公道!」

他哼了一聲,帶著一族眾人離去。

從青犀族中出來一個人,那人花白鬍子,目光銳利,說話倒是很溫和,走到我面前先是鞠了個躬,后才道:「青犀族長老白元見過魔尊。」

我緊鎖的眉稍稍鬆了些,對他說:「不必多禮。」想起方才尺淵說族長尚處病重之中,按照職位,此時全權負責青犀族事務的就應該是這位長老了。

白元說:「沒想到尊上會親自前來。現已夜深,就勞煩尊上移步至部族內休息一晚。待明日準備好盛宴,為尊上接風洗塵。」

我點頭同意他的安排。白元招手喚來一隻小妖,吩咐道:「你即刻去稟報青方族長,讓他親自來迎接尊上。」

我驚著瞪了瞪眸,剛想喚住那隻小妖,沒想到他跑得極快,一眨眼就瞧不見了。我只覺頭疼得厲害,這讓一個病重的老人家來親迎我,真是罪孽啊。

我為難地對白元說:「不用這麼麻煩,一切從簡...從簡...」

「這都是應該的。」他微笑著抬手移至前方,「尊上,請吧。」

約莫走了一個時辰,一行人才來到青犀族的族部。

路上我已問過白元關於青犀族和鬼妖族之間的基本情況。白元說兩族多年來雖有一些小摩擦,但一直都相安無事,可一年前鬼妖族的新族長上位后,就一直想擴展鬼妖族的土地,讓鬼妖和青犀共用松蘿林的地界。本來鬼妖族子嗣繁衍旺盛,青犀族也不是好戰的族眾,這事本可放在桌面上磋商協議,不必大打出手。

但協商中出現很大的分歧,結果遲遲定不下來,鬼妖族的人按捺不住心思,將護佑青犀族的聖女擄走,之後聖女就再也沒有了下落。這件事發生后,青方族長大怒,這才與鬼妖族兵刃相向,卻不曾想鬼妖族居然反咬一口,說他們殺了鬼妖族的族長鬼王。

這才將局面推入不可挽回的深淵。

青犀族的部族中萬家燈火通明,月牙形的池塘躍出尾魚,撲通又沒入水中。我聽完白元的說辭,突然停下了腳步。悠悠風來,卻未能吹開我心中的疑惑。

我剛想開口問,就見同樣花白鬍子的青方族長迎了上來,那尺淵口中病重在榻的族長此時健步如飛,面露紅光,見我時還能彎下自己的一把老骨頭跟我行禮,恭敬喚了聲:「青方恭迎尊上。」

我整個人都愣住了,看了看白元的神情,又看了看眾人的神情,確定此人的確是青方無疑。

我張口結舌地問道:「您的傷好了?」

青方比我還疑惑,反問道:「什麼傷?」

「我聽尺淵說因你在同鬼妖族交手中受了重傷,而聖女青犀去妙香海為你求葯去了。」

青方族長緩緩皺起眉來,繼續問道:「尺淵?」

我點點頭。青方族長和白元長老對視一眼,然後齊齊長嘆了一口氣。青方沒有說出話來,白元才嘆聲解釋道:「不瞞尊上,尺淵他...早就瘋了。」

瘋...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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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枝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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