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雀啼(十八)
尺淵是個瘋子?
我震驚得久久未能回神。在松江上尺淵的一言一行都與常人無異,怎麼會是個瘋子?
青方族長沉重道:「青犀死之後,尺淵就變成那個樣子。他現在一直認為青犀去妙香海問葯,日日夜夜就在渡口等著。」
元白長老說:「等尊上查清此事,時間久了,尺淵就明白了。」
一行人將我迎進族部內,元白替我安排了上好的居處,又吩咐兩個小丫頭在門外候著,我不願有人看著,就差小丫頭走了,元白見我執意如此也未再勉強,只說讓我好好休息,之後便退下了。
夜中的霧色更濃,如豆孤燈在房中搖曳不定,周圍安靜如水,我坐在榻上,倦意全都涌了上來,我抵不過漸沉的眼皮,索性半卧在塌上閉目養神。
我不敢睡下,頭腦一直清醒著。月沉沉,四周沒入死一樣的寂靜。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忽覺一陣陰風從我耳畔掠過,像是有什麼東西潛入了屋內,我不動聲色地聽著他的一舉一動。
涼涼的東西觸到我的臉頰,我赫然張開眼,伸手抓住的是一隻如霜雪般的手腕,徹骨的涼意從我掌心瀰漫開來。我冷著眼翻手將其狠狠打出去,那東西如青煙往後飄了幾丈,卻沒有摔倒。
我從榻上坐起來,警覺地看著來人,道:「什麼人!」
「尊上能看到我?」說話的是一個嬌嬌糯糯的女聲。半晌,似乎是怕嚇到我,她還怯怯地安撫我,「不用怕,我不會害你。」
「那也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我走近她。趁著霜白的月光,我看清那女子的容顏,皮膚是近似透明的白,可那雙眸子卻黑如點漆,含著怯懦的柔光,五官清秀,又如朝花般嬌艷動人。可惜這麼一副好皮囊,如今卻是個鬼魂。
那人跪在我的面前:「青犀無意驚擾尊上,請尊上恕罪。」
「青犀?」
「小女是青犀族的聖女,如今被困在松蘿林中無法轉生輪迴,便只能在松蘿林中遊盪,沒想到會驚擾到尊上。」她的聲音實在嬌柔,我看她跪著就已於心不忍,自不會責怪她。想來她也是沒料到我能看見她的魂魄,只是我在地府多年,早就開了鬼眼,這些個鬼魂自是瞞不過我的眼睛。
我將她從地上扶起來,鬼魂的質感真如刀鋒般又冰又硬,我問:「你真的死了?」
青犀黑漆漆的眸子更黯淡了:「應該是吧。我已經不記得自己怎麼死的了,以前的事也已經變得模糊,現在我只記得自己是青犀族的聖女。」
「那你認得我?」
「基本的認知能力還在。」
聽她說這樣的話,我心裡涼颼颼的。我抬手摸著她的手背,她略略嬌羞地低下了頭,卻不敢將手抽走。
這樣冰冷得令人心寒的溫度我很熟悉,這是寂魂的溫度。如果青犀再不轉世輪迴,等到記憶完全消散,她的意識也會流失,等到那時她就完全淪為「寂魂」,就像一縷青煙,沉於寂寞和黑暗中,再無輪迴再生的可能。
「黑白無常怎麼不帶你去地府?」我問。
青犀搖搖頭,嬌聲道:「我不記得了。」
「那你怎麼不自己飄去地府?」
「松江上設了結界,我出不去。」青犀說,「我還有未完成的事要做,但我不記得是什麼了。」
我問一句,青犀就老老實實地回答一句。
半晌,我引她坐到桌旁,繼續問道:「尺淵,你還記得尺淵嗎?」
她重重地點頭,黑眸里全是認真,答道:「記得,尺淵是我喜歡的人。尺淵說等他殺了嵐珂,他就回來娶我。青犀等他回來,可等尺淵回來,他就已經看不到我了。」她說話的聲音里全是委屈,卻沒有流出一滴淚。
「嵐珂是誰?」
「嵐珂...嵐珂是尺淵喜歡的人。」
我:「...」難道我又遇見一個正兒八經的神經病?
我打量著青犀的神情,看起來她並不像在說假話。這是什麼鬼關係?青犀喜歡尺淵,尺淵喜歡嵐珂,尺淵要殺了嵐珂,然後要娶青犀...
我已經好久沒有見過這麼奇葩的三角戀了。
「尊上,你怎麼了?」她看我表情有些不對,故才問我。
我拍了拍她的手,語重心長地對她說:「我想去死。」
青犀微微蹙眉,反手抓住我,說:「尊上千萬不要做傻事。」
我:「...你讓我緩一緩。」
青犀不再說話,安安靜靜地坐在我的身邊。我不指望她能記起多少,寂魂的記憶會隨著時間而消減,現在她還能記得這些,怕也是執念。
青犀所提的「嵐珂」,我好像在哪裡聽過。我皺眉問:「你說的嵐珂是誰?」
「嵐珂就是嵐珂,我不記得她是誰。」她搖搖頭,坦言道。
果然不記得了。我輕輕嘆口氣,青犀現在是死魂的狀態,尺淵又瘋瘋癲癲的,看來只能在嵐珂身上找找線索了。
我安撫青犀說:「我來此就是為了處理你的事,既然你不記得了,我會幫你找到記憶。你先在這屋裡待著不要亂跑,等我查清真相就來告知你。」
「那你能讓尺淵看見我嗎?你能讓他跟我說話嗎?我快忘了...我怕來不及...」
我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說:「我會儘快。我會吩咐青方族長不讓人來這間屋子,你在這裡將一些重要的事寫下來,防止自己忘記。」
青犀糯糯著聲音懇求我:「那尊上能代我記著尺淵嗎?如果我忘了,尊上再講給我聽。不會太麻煩的...」
「好。」她望著我的眸子像小鹿的眼睛濕漉漉的,楚楚如水,讓人說不出任何拒絕的話。
晨光破曉之後青犀就只躲在較為陰暗的角落裡,於是她就藏進了衣櫃。我見她怯怯地關上櫃門的時候,嬌柔的眼神實在惹人憐愛。
青犀族的聖女有通天命的能力,掌松蘿林風調雨順,預卜凶吉,所以青犀眾人都很信奉聖女說的話。眾星捧月之中出來的聖女中,能成青犀這樣怯懦恭卑性格的,也算不容易啊...
這一夜我又沒怎麼睡好,趁天色還未大亮時又補了個回籠覺,這次睡得時間短,倒沒做什麼夢。青犀族的人也不著急讓我起身,幾個服侍的人在門外候到日上三竿,見我出了門才去通知白元長老,服侍得實在貼心。
我心情大好,遂侍者去了正堂,青方已經設宴以待,我入席后先給自己倒了杯酒。
青方見我面色不錯,笑著問:「尊上昨夜休息得可好?」
「不錯。」我點點頭,沒有將見到青犀的事告訴他。他們雖已認為青犀已故,但始終都未見到青犀的屍體,這時我要將青犀已死的確切消失告訴青方,怕是控制不住局面。
青方問:「恕臣冒昧,尊上準備如何處理這件事?雖然鬼妖族算鬼棄魔尊的親族,但臣相信尊上處事決不會偏頗。」
嘖,這軟刀子捅得。縱然鬼妖族算我族親,這都是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我與兩族無甚關係,沒什麼好偏頗的。我呷了口酒,道:「青方族長放心,本尊會給你們個公道。」
「由尊上決斷此事,臣是千萬個放心的。」他笑著敬了我一杯酒。
我同他飲了一杯,而後問他:「青方族長可聽說過嵐珂這個名字?」
「嵐珂?」青方族長瞪了瞪眼,「這就是鬼妖族的鬼王啊。」
我亦瞪了瞪眼。我就說嵐珂這個名字怎麼這麼耳熟,先前鬼妖族派使者來,話中提及過鬼妖族鬼王嵐珂及長老鬼幽。嵐珂是個男的?這...尺淵是個斷袖?
青方族長疑惑著自言自語道:「說來也怪,鬼妖族從未讓女子擔任過族長之位,偏偏就嵐珂上了位。不過嵐珂也是厲害,從老鬼王那裡學來的儘是可怖可惡的功法,著實不輸於鬼妖族的任何一人。」
還好還好,是我想太多。
我飲了杯酒作掩,才不顯得尷尬。仔細想想,青犀族失了一個聖女青犀,鬼妖族失了一個鬼王嵐珂,雙方的鬥爭點皆聚焦於此,昨夜又聽青犀所言,此事與尺淵脫不了干係,但尺淵已經瘋了。鬼幽立下三日之約,要青犀族交出殺害嵐珂的兇手,看來我必須即刻去查明白這些事的究竟。
我跟青方族長說:「此事本尊已有了些眉目,需要離開一段時間去查清此事。本尊不在的時日,還請青方族長安撫好你的族眾,萬不能在我回來之前同鬼妖族動手。」
「他們不來挑事,臣自不會多生事端。」青方招招手,喚了個侍者來,說,「臣這就讓人準備船舟送尊上出松蘿林。」
宴席過後,青方族長一干人就親自送我到松江渡口,我與他們話別之後就上了船。
我需趕往天界一趟。生死卷宗中多記載人界發生的事,若想查清神魔之間的事迹,只有在司命神君的書冊上才能尋得蛛絲馬跡。只是任何人都不能翻閱司命手冊,就連天帝都沒有這樣的權力。我想要看,又得做一些翻牆頭的勾當。
此番需謹慎一些。先前我已有了前科,況且我現在已身居魔尊之位,萬萬不能被人發現而丟了這張老臉。
心中打著這樣的小算盤,不一會兒就到了松江彼岸的渡口。懸在渡口的風燈上插了枝桃花,在微風中搖曳生姿,尺淵躺在舟中,任其自橫。聽見有動靜,他猛然坐起身往棧橋上看,似乎在找什麼人。待看了一圈確定沒人後才曉得往後找,這才看見是我來了。
尺淵未語先笑,問我:「尊上是喝完酒得到我青犀族的寶貝了?」
見他白衣翩翩,如梨落如雪飛,實在不像個瘋子。我略略點點頭,從船頭飛到棧橋上,轉身看向他:「你呢?你等到青犀了嗎?」
「去妙香海的路途長,算算還得再等些時日。」他說,「青犀也快回來了。」
想想躲在柜子里的青犀,我便認同了青方族長的話。尺淵的確是瘋了。
我試探性地問他一句:「你認識嵐珂嗎?」
「嵐珂?不認識。」他搖搖頭,「是尊上的朋友?」
「恩,算是吧。」我勉強勾唇笑了笑。風過渡口的時候,撩落了燈上別著的桃花枝,零零星星的桃花瓣飄下來。
我看著尺淵朗似秋光的眼眸,說:「不要等了。」
他似是非是地點了點頭,輕聲回答:「她回來就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