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雀啼(十九)

101.雀啼(十九)

我來司命神宮也是熟門熟路,一路折騰下來也沒多費時間,只是司命神君加固了護佑書冊的結界,我破解時花了好一番工夫。

我進到司命神君放冊子的小宮殿,被殿中端坐的俊秀小少年嚇了一跳。他端坐於間,閉目打坐,周身環繞的仙氣好不縹緲。鶴冠翩翩,神采飛揚。

小少年聽見門口有動靜,警覺地睜開眼,眸色先是冷漠如冰,看清我面容時卻染上了星一般的光亮。他聲音軟糯,甜甜地喊了聲:「姐姐。」

這一聲叫得我心頭化了,上次聽人叫我「姐姐」的時候還是好幾千年前,久得我都忘了。他從軟蒲團上跳下來,跳到我的身邊,拉住我的手說:「姐姐,你來看我了。」

我怎麼不記得我認識這麼會說話的小孩兒?我一臉疑惑,小少年說:「姐姐你忘了,上次你還教我鑽姑娘的裙底呢!現在小鶴鑽姑娘裙底的本事已經練得爐火純青啦!」

我...我一定沒有這般誤人子弟過。上次來司命神宮偷手冊的時候的確偶遇了一隻小仙鶴,卻不曾想到這隻小仙鶴卻留在了司命神宮中。我點頭表示自己想起了他,問:「你為什麼會在這兒?」

小鶴說:「上次你闖進司命神宮,後來舟卿神君震怒,說要把我扔下凡,是司命神君說我根骨俱佳,畫風清奇,所以收我當弟子,我才逃過此劫。」

我若有所思地摸摸他的頭,說:「看來司命這老頭倒是有點善心。」

「姐姐這次來是想找小鶴的嗎?」

「非也。」我搖搖頭,「這次我還是來偷司命手冊的。」

小鶴似乎被我這句話傷到,眼睛里盛滿淚珠,委屈道:「姐姐,師父對小鶴有恩,小鶴奉師父之命守在這裡,萬萬不能讓姐姐把司命手冊拿走,但小鶴不想跟姐姐動手。」

「不用不用。」我看他哭,趕緊澄清道,「我就來看一眼,不拿走的。」

小鶴還有些猶疑不決。我拍拍他的肩膀,低聲安撫道,「姐姐現在是要去救人,不得已才會來看司命手冊的,小鶴心性純良,也不希望有人因此而死對不對?」

小鶴又想了想,然後堅定地點點頭,說:「姐姐既然是做好事,不妨一看,想必師父也不會太責怪我。」

「孺子可教也。」我笑吟吟道。

我揮手將書冊展開,芝蘭香草的氣息破開曉光,小鶴抓住了我的衣角,怯怯地盯著眼前的一切。

松蘿林中細雨紛紛,愁花餐風,雲涌蕭森。風煙朦朧中一襲青衫,如輕輕一段柳色,翩然妙約。少女提著裙角怯怯躲樹后。不遠處的池塘中小荷翻,她不正是幼年的青犀么?

青犀所望著的小童撞進娘親的懷抱中,笑著講述一天的玩歷,婦人亦笑語連連。見二人要進屋,青犀趕緊跟上去,抓住了婦人的袖角。婦人詫異地回頭看她,面露疑惑,問:「你是誰家的小孩兒?」

青犀抿了抿唇,低著頭沒說話。婦人正要帶著自己的兒子離開,青犀開口道:「他要死了。」

婦人皺眉回頭:「你說誰要死了!」

青犀指了指她懷中的小童,說:「他,是他要死了。」

婦人怒極,伸手一巴掌就打在青犀的臉上,吼道:「哪裡來得野丫頭,凈胡說八道!呸呸呸,你不得好死啊!」

青犀的臉浮上紅痕,此刻火辣辣得疼。看著婦人猙獰的怒容,青犀沒再說出話來。她看了小童一眼,退著跑開。被打了臉,她眉宇間全是委屈和痛苦,卻沒有流出一滴淚。

青犀自有意識起就無父無母,只因原形是青犀,故一直在松蘿林里生活。起初她連個名字都沒有,別人都叫她「野丫頭」。她天生就能看到青犀族看不到的東西,也能預卜凶吉生死。遇見吉事,她不知該說些什麼祝福的話,但她很開心;遇見凶事,她也會提醒他們,可沒有人會相信她的話。

在這幾天後,她說的這個小童沒能渡過雷劫,死了。這個婦人將青犀綁到了青方族長面前,口口聲聲控訴此人「身帶邪靈,以詛咒害人」。青犀眼睛睜得很大很大,看著周圍人厭惡的目光,竟也沒有哭。

青方族長和藹地問她:「你什麼時候學的咒術?」

青犀搖搖頭,卻也沒解釋。大廳中的人髯須白髮,在青犀族都很德高望重,他們交頭接耳討論許久,請示青方讓他將青犀以死令處之。

青方看著面容稚嫩,目光清澈如水的青犀,有些於心不忍;練習咒術乃族之大忌,又不能姑息。他揮揮手,說:「將她交給大祭司,待廢了她身上的咒邪之術,就送出松蘿林外任她自生自滅吧。」

一人押著青犀到大祭司尺淵的住處,尺淵住在端明台,雨余秋清,斷雲如山。青犀被人押到端明台時,尺淵正在樹下執著書卷看,白衣勝雪,氣朗神清,姿若神人。

押著青犀的人向尺淵行恭禮,說明了青犀的情況。那人道:「族長下令廢掉她的咒邪之術,勞煩大祭司了。」

尺淵抬眸打量著青犀,抬起手來摸著青犀的額頭,手指撫過她的頭骨,眼中意味極濃。晨鐘漸響,東風靜,尺淵笑若十里春風,道:「回去告訴族長,他等了那麼多年的聖女,我找到了。」

那人驚眸,不可思議地看了眼青犀,趕緊跑向去跟族長稟報了。尺淵沖青犀招招手,清聲問:「不怕死嗎?到現在也不見你哭。」

青犀搖搖頭,遲了好久才肯開口說話:「怕,但我不會流淚。你說我是聖女?聖女是什麼?」

「你不是聖女。你身上沒有咒邪之術,但你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尺淵說,「青犀族這些年總有些不平靜,是時候需要個聖女來掌控局面。你不會,我可以教你,你不是聖女,也可代替她庇佑青犀族。」

「你教我?」

尺淵點點頭:「我教你法術,之後會送你到白元長老那裡去學習祭禮。」

尺淵不願青犀死,所以才會謊稱其為聖女。先前打過青犀的婦人知道這個消息后,不久就自盡於家中,以此保全青犀族族眾對聖女最大的敬畏。

青犀知道這個消息,伏在案上一言不發,尺淵在門口看她看了好久,卻沒有聽見她哭。只是陰了好幾天的蒼穹烏雲密布,傾盆的大雨將松蘿林澆了個透徹。竹梢折,三兩枝橫,颯颯秋風捲簾起。

尺淵坐在青犀的身旁,問她:「難過?」

青犀點點頭,對尺淵說:「難過。」

尺淵沒料到青犀如此坦誠,不防地笑了下,說:「以後你就是青犀族的聖女,任何對你不敬的人,都會受到懲罰。」

「我是棋子嗎?」她聲音怯怯,說出的話卻極冷。

「何出此言?」

「你們想要的只是一個聖女,是誰都無所謂,凡是對聖女不敬的人都會受到懲罰,你們就能借我的手殺很多人了對嗎?」

「你倒比這裡任何一個人看得都清楚。」尺淵沒有否認,眼睛看著青犀清澈的眸子,回答道,「也非如此,你要是有能力庇佑青犀族風調雨順,為人驅災避禍,聖女便不是棋子,而是神明。」

青犀握了握手掌,微微低下頭,問:「我不是聖女,我做不到。」

「能做到的。」尺淵摸摸她的頭,力道極為溫柔,眸色清朗。

「我聽那些人說你...你在修仙?」

尺淵點點頭。青犀又問:「你為什麼要修仙?你不喜歡這裡嗎?」

尺淵又搖頭:「不喜歡。」

青犀還想問什麼,尺淵卻沒有再聽,提筆寫了幾張法咒要青犀記下來。他寫,青犀就在旁邊看,外面雲聚雨攏,天高水闊,青犀看著尺淵極為好看的手,然後看見他綉著雲紋的袖口,雲袍穿在他的身上,竟沒有一處不合適,彷彿這種人天生就該是個仙人,而不是青犀族的妖。

青犀想問他為什麼他不喜歡這裡,卻要讓她留下當青犀族的聖女。

青犀在端明台呆了小半年,她從人人唾棄的「野丫頭」變成青犀族萬人信仰的聖女「青犀」,這一切都是尺淵給她的。她跟著尺淵學習法術,不斷提升自己預知的能力,可在端明台的時間越久,她就越害怕。

青犀日日夜夜都在害怕尺淵當初的謊言會被揭穿,害怕自己並非聖女的事實被發現,害怕那些對她好的人會對她嗤之以鼻,害怕她又變成以前的野丫頭,連個歸處都沒有。

青犀最害怕尺淵會找到真正的聖女,然後將她棄之不顧。

她曾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都在做一個夢,夢見真正的聖女出現了。聖女身著如火的紅衫,眼眸勝似天邊最美的彩霞,坐在最尊榮的位子上接受萬人朝拜,尺淵立在一旁,為她手持象徵著吉祥的桃花枝。聖女和尺淵都齊齊看向她,而她再也不是青犀,她就是野丫頭,他們看著她的眸子里全是唾棄和嫌惡。

她猛然從夢中驚坐起,端明台外有細微冰裂的聲響,端明台的池塘里枯荷碎梗,她捺不住無限蔓延的恐懼,發了瘋一樣大叫著,不見淚水,眉宇間卻全然是崩潰之感。

尺淵聞聲趕來,看見似乎陷入癲狂的青犀,眸中全是驚色,過去握住她的肩膀,方才穩住她胡亂掙扎的身體。尺淵急切地問:「怎麼了!」

「我不是!我不是!」青犀瘋了一樣地大喊。

「什麼不是?」尺淵盯著她驚恐的雙眼,問,「青犀,你做噩夢了?」

「我不是青犀!我不是青犀!」她整張小臉蒼白如紙,似乎下一刻就會消散似的。尺淵是真的有些慌,才會做出逾矩之行,他伸手將青犀抱在懷中:「青犀,別怕。」

青犀沒有平靜下來,在他懷中猛烈地掙扎:「我不行...會被發現的。我不想死,我會好好活著的。」她語間有泣意,可她卻哭不出來。

尺淵將她整個人都按在懷中,低聲安慰道:「沒關係...我知道你很努力,這幾個月你救了不少人,也成了很多姻緣,等你學了祭禮成為真正的聖女,沒有人會質疑你。青犀,不用怕,我會好好保護你的。」

他的肩寬厚而溫暖,青犀不再掙扎,身子漸漸沉了下來。尺淵輕輕拍著她的後背,說:「好孩子。」

青犀的頭抵在尺淵的肩窩,不斷地抽泣著,儘管已經害怕到這樣的地步,青犀終是沒流出來淚來。尺淵任由她這樣抱了一晚,手撫著青犀的背,一直未曾放開。

端明台高寒,飛雪穿庭,匆匆謝了枝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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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枝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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