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且說洪萱這廂出了小院兒,逶迤行至二門邊上,四下觀望卻並未看見衛霖的身影。倒是瞧見自家哥哥手裡拿著一把製作精良,樣式精美的小弩,立於牆根兒地下。仰頭望著院子里一顆掉光了葉子,只剩乾癟枝杈的大榆樹。
其身影不勝唏噓,難掩寂寥。
洪萱不知怎麼,心裡突然一滯,迎上前沖著洪茅笑道:「怎麼不見衛大哥,才剛衛家姐姐還同我說,他在這裡等著我呢。」
洪茅轉過身來,深深看了洪萱一眼,開口回道:「衛家哥哥回去了。臨走前送我一把小弩並幾支弩箭,說是我長於讀書,不敏於武力,京中卻時興打獵。有了這把小弩,也免得我狩獵之時,碰到凶獸卻不知如何是好,境遇危險。只是你看這小弩身上,又是雕花又是琢葉的,再看這形狀大小,我怎麼也看不出衛大哥是給我做的。不過是假手於人罷了。」
說完,將手裡的小弩並弩箭塞到洪萱手裡。默然片刻,開口說道:「時候也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吧。滿屋子堂客都等著你呢,身為主人家,莫怠慢了客人。」
洪萱略有遲疑的看了洪茅半日,心裡也有些許疑問。然看著洪茅一臉「別問我,我什麼都不想說」的表情,終究只是嘆息一聲,頷首應道:「那我先回屋了。」
洪茅立在原地,定定看著洪萱身影翩然走遠至不見,方嘆息一聲。沖著二門之外,廊檐子後頭問道:「你我兩家乃是通家之好,衛大哥就是見了我妹子,旁人也說不出什麼,何必如此。何況你我兄妹早些年是何等親密無間,怎麼到了今日就……」
衛霖從廊下走了出來,看著空無一人的院子,搖頭苦笑道:「今時不同往日。且院子里人多眼雜,添了不少外來人。為了萱兒清譽著想,我自當謹慎行事。」
洪茅聞言,回頭看著滿面落寞的衛霖,心想著早些時日大家還一起山上山下的亂爬,沒想到幾日不見,竟束手束腳如斯,不免感嘆際遇無常。
衛霖轉頭,看著洪茅不言不語滿是抑鬱的模樣,竟轉頭笑著開解道:「你也不必如此。萱兒生性直率,不懂藏奸。若總是這樣心性,到了京中那等是非地,恐怕一時二時的不能適應。今日我不見她,以萱兒之通透,必能明白我的意思。也盼她心中能有些警醒,懂得男女大防,免得將來吃了那些人的虧。」
言畢,也抬頭看了一眼頭頂光禿禿的大榆樹,沉默半日,久久不語。
洪茅見狀,則強顏笑道:「還記得去歲穀雨時節,咱們爬到樹上采榆錢兒做糕點吃。萱兒因我動作略慢了些,還扔的我滿頭葉子。你在樹上不說勸她,反而跟著她一起鬧我。最後糟蹋的滿樹榆錢兒毀了大半,我娘氣的罰我寫了百遍《憫農》。卻不知今年以後,這些個榆錢兒還沒有沒有人收了。」
衛霖見洪茅如此唏噓情狀,不覺莞爾笑道:「這有何難。你若喜歡,等今年穀雨過了,我親自摘了榆錢兒命人做成糕點給你送去。也不過是費了幾匹快馬的事兒。」
洪茅站在一旁,思忖半日,終究還是開口說道:「我妹子今年才十二,離她及笄之年還有三年。你若有心,這三年自然知曉該怎麼做。何況我父母雙親也並不是那等嫌貧愛富之人。且以我父親對萱兒的寵溺,必定盼她將來夫賢子孝,琴瑟和鳴。」
衛霖站在旁邊,勾了勾嘴角,意味深長的說道:「這個我自然省的。只是男兒立世,若不能光宗耀祖,給妻兒臉面,竟與乞兒何異。我衛熙霖若喜歡一個人,必定要成蓋世功名,做大英雄,立大功績,然後以此為憑,請聖上下旨賜婚,叫天下女兒羨慕我要娶的那個人,也叫那個人風風光光嫁給我才是。豈可委曲求全,仰仗他人之施捨。」
衛霖說完此話,轉頭拍了拍好兄弟洪茅的肩膀,開口笑道:「等你們啟程了,我準備去大同府投奔我師公謝將軍。聽說那邊的韃靼又開始蠢蠢欲動。若有仗打,不死總是能陞官兒的。但願三四年間,我能立下大功業。」
聽得洪茅一時也激情澎湃,反手握住衛霖拍在肩膀上的手,開口說道:「等我回京,也要努力科考入士,倘或三年之後金榜題名,你我兄弟一文一武,金鑾殿上再相見。」
言畢,兩位心懷大志之少年相視一笑,為這離別情景,平添了幾分壯志豪情。
且不說洪茅二人如何壯志林雲,只說洪萱這廂回了內院房中,與房中的小娘子們相互寒暄笑鬧了幾句,遂回到裡間兒將大氅里掩著的弩箭拿出來收拾妥當。未及回身,就聽身後有人偷偷笑問道:「你瞧見我哥了嗎,你們都說了什麼?」
洪萱回頭,卻看到衛霽上身穿一件大紅撒花襖,下身系著一條石榴棉裙俏生生立在當地,正歪著頭伏在門框子上沖她偷笑。
洪萱有意逗她,故意撇嘴,略作不滿的回應道:「哪裡就見到衛大哥了。倒是我哥站在二門外頭,故弄玄虛的說了一車話,給了我一把小弩並幾支弩箭,說是衛大哥送給他的,他不稀罕,轉送我了。」
衛霽一聽,不免急了,張口就道:「什麼給他的。我大哥起早貪黑的,照著你的身量手形做了許久,明明是給你的——」
話說到一半兒,看到洪萱早已忍不住的露出笑意,不免醒過神來,伸手點了點洪萱光滑飽滿的額頭,搖頭說道:「你就仗著你那點兒小聰明,天天來捉弄我吧。等你到了京城,見到那些滿身都長了心眼子,滿肚子都是算計的『大家小姐』,看你吃虧不吃虧。」
洪萱嘻嘻一笑,湊近衛霽,故意問道:「你說我捉弄你,我倒是忘了問了,那個『他』是誰啊?」
衛霽聞言,忍不住啐了一口,低聲說道:「什麼你啊他啊的,不知道你渾說什麼。懶得理你。」
言畢,轉身一甩帘子,出了裡間。
倒是洪萱看著門上不停晃動的厚重帘子,悄悄嘆了口氣。
她自有記憶始,就跟著父母哥哥在江州這片邊塞苦寒之地過活。每天三餐一茶,得過且過。仗著父母疼寵兄長溺愛,樂得個逍遙自在。而自家父母與衛家眾人包括衛霖在內的那些心照不宣的默契,洪萱也不是看不明白。
要知道衛霖今年已過十七,若是旁人家的長子嫡孫,早急著張羅婚事。可衛家非但拒絕了無數踏破門檻的媒人,更是由著衛家兄妹與他們家兄妹成天黏在一塊兒鬧騰。若說這江州地處偏遠,臨近蠻夷,不在乎禮教大防,可城中多少官宦人家亦是通家之好,其子女家眷也並未親近到如此境地。
更不會因為京中一朝來人,就立刻避嫌起來?
洪萱心中嘆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一時外頭又喧闐起來,有別家小娘嬌聲軟語喚她出去,洪萱立時整了整心思,從柜子里倒騰出一個小簸箕並幾個布口袋,羊嘎拉哈,彩色絲線,幾粒光滑如鵝卵的小石子,起身向外。沖著滿炕上的姑娘們笑道:「天兒還長著,等晚飯也不知要等到那會子。我先找了些東西,咱們邊頑邊吃茶,邊聊著,也算打發打發時間。」
眾多女孩兒聞言,不覺撫掌道好。七八個姑娘家蜂擁而至,將洪萱手中的小簸箕端到炕桌上,從中翻騰出各種玩意兒,三個一幫兒,兩個一夥兒,吆五喝六的玩耍起來。
一時便玩到天擦了黑,外頭灶上開始生火做飯,只見家家戶戶炊煙裊裊,萬家燈火,將整個江州城打扮的星星點點。
洪府的下人們也早早提了燈油將檐下的燈籠點亮。一時間也襯得小小的宅院燈火通明,亮如白晝。且因著今日賓客眾多的緣故,孫氏生怕灶上忙不過來,特特差管家去城內福滿齋裡頭定了五桌共二兩銀子的席面。又將家中儲藏多年的好酒從樹根兒地下啟了出來,給眾人嘗嘗。
這一頓好酒好菜吃的賓主盡歡,興盡而散。
三日喧囂一晃而過。至四日一早,洪府上下將收拾妥當的箱籠行李搬上板車。院兒外,洪葵早將預備好的馬車立在當地。為了防止遠路顛簸,這馬車輪子上都包了一層厚厚的布料,裡頭也墊了厚厚的幾層毛皮褥子,鋪整的十分宣軟。
二月春寒,風硬如刀。這馬車裡頭竟還燃著小火爐取暖,兼且熏了進上的百合香料,倒也稱得上香暖宜人。
孫氏跟洪萱兩位女眷並兩個貼身服侍丫頭坐了一輛馬車。洪賦父子並洪葵三人坐了另外一輛馬車,再加上拉行李的大車若干,並十來個騎著高頭大馬的豪門奴僕,一路行人晃晃蕩盪出了城門。
至於城門口處,世交舊友,同僚弟子折柳吟詩,依依惜別自不必細說。
唯有洪萱坐在馬車上,掀起車帘子看著外頭住了十來年的江州城,看著立在一旁的衛府的馬車,看到裡頭同樣掀簾而望的衛霽,笑著沖她招了招手。
片刻功夫,衛霽的大丫頭春嵐下了馬車走至面前,欠身應道:「姑娘有話同我們姑娘說?」
洪萱抿嘴一樂,從馬車裡掏出一副熬夜做好的鹿皮手套,當著眾人的面,向春嵐吩咐道:「跟你們姑娘說,這是我特特給她做的鹿皮手套,讓她將來射箭打獵的時候記得戴上。女孩子皮膚嬌嫩,免得傷手。」
春嵐伸手接過用藏青色軟布包裹著的手套,欠身應是,轉身回了馬車。
從頭至尾,洪萱都沒有往衛霖所站的地方瞄一眼。
眾人別離之後,立在衛千戶身後的衛霖定定看著洪府的馬車走遠直至不見,方才一臉落寞的轉回家中。
卻見自家小妹一臉狡黠的立在書房裡頭,手裡捧著一副鹿皮手套沖他笑道:「才剛洪萱送了我一副手套作為離別之禮。只是這丫頭心思太粗,這手套裁的太大,我也戴不上。我想著左右也不能浪費了她的心意,不若就轉送給哥哥。哥哥只當是我做了送你的,也就是了。」
衛霖聞言一怔,伸手接過衛霽手中的鹿皮手套往手上一戴——卻是不大不小,剛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