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且說洪家眾人自江州啟程,一路跋山涉水,直奔京都。將將走了兩月工夫,才抵達京畿地界。
好在洪萱自幼習武,身體強健,並沒有覺得這一路奔波如何辛苦。只是嫌棄馬車憋悶,只在前兩天的時候貪新鮮坐了一回馬車,至後頭,寧可換了洪茅的舊衣裳扮成爺兒們跟著家下僕人騎馬趕路,也不想窩在馬車裡忍受那熏人的香氣和蹩仄。因從小長於邊塞之地,自然騎術精湛,御馬如風,間或在田間還能獵到一兩隻野兔山雞為大家加餐。如此行止,倒叫洪葵好生稱讚了一回巾幗英雄。也讓洪萱好一番沾沾自喜。
只是晚間被孫氏數落教訓,且強按著洪萱一起護膚保養處,均可忽略不提。
如此輾轉抵達京城。這一路經歷,到讓洪萱這位眼界窄小的穿越者真真豐富了一回見識。有道是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人見到的多了,眼界自然變寬。又有慈父愛母在旁細心教導,引經據典,博古論今,倒是讓洪萱身上平添了幾分時下女子所稀缺的疏朗瀟洒。
洪葵在旁冷眼看著,只覺得自己這位大伯父竟像是把女兒當做兒子來養,再想到時下女子無才便是德的風俗,一時不知是好笑還是敬服。
一時進入城中,街市愈加繁華,人煙更是鼎盛。沿街的小食攤子和貨郎的叫賣聲此起彼伏。洪萱透過紗窗往外看去,只感覺天子腳下,其契闊威嚴,繁華如斯,果然是與別處不同。
車馬又行了約有半日工夫,只見街道兩旁行人減少,又過了半柱香的工夫,馬車抵達理國公府。早有當代理國公洪貫帶領闔族男丁守在國公府大門外,瞧見洪賦等人下了馬車,不覺神情激動的迎了上來,雙目含淚的喚了一聲「大哥」。
兄弟兩人上次一別,還是風華正茂的少年,如今二十年時光蹉跎而過,兩人具已是年過半百。洪賦看著面前天命之年的弟弟,心中亦是唏噓。強自定了定心神,開口笑道:「你如今貴為理國公,我不過是區區罪官而已,你又何必勞師動眾,帶了這麼多人出來。」
「不論我身份如何,大哥終是大哥,豈可因為這些許小事,廢了人倫大常。何況新皇登基,第一件事自是為孫帝師和大哥平反,如此大哥非但不是罪官,反而有功於社稷,誰人再敢提當年先帝昏憒之事。」洪貫說著,伸手攬過洪賦的肩膀,學著洪賦當年經常對待自己的模樣,開口笑道:「大哥,我們回家。」
而另一廂,載著洪萱母女的馬車則直接從正門進了外院兒,早有得了消息的老婆子抬著小轎接洪萱母女進入內院。洪貫之妻理國公夫人馮氏早帶著家中姬妾女眷等在二門上。瞧見洪萱等人,立刻應了上來與孫氏見禮,相互寒暄幾句過後,便引著洪萱母女直接入了正堂。
老夫人楊氏被貼身大丫鬟扶著,正站在正堂門口遙遙觀望。
孫氏見狀,不覺拽了洪萱的手往前緊走幾步,至楊氏跟前,行大禮道:「見過母親。」
雖然楊氏只是老國公洪輝的繼室,並非洪賦之嫡母。可是這繼室也是妻,按照規矩,孫氏稱一聲母親,也是應當。
「快些起來。」沒等孫氏跪下去,老夫人楊氏早已上前兩步扶住了孫氏。她當年嫁給老國公的時候,其母家不過是外省四品官員。雖然聽來也是一地封疆大吏,威風顯赫,可是同理國公原配,也就是洪賦的母族,憑藉戰功封侯的鎮北侯府,以及其妻孫氏的母家——已出了皇后的帝師孫家相比,也不過是一戶尋常官宦之家罷了。
因此楊氏在洪賦兩夫妻面前,從來都沒有硬氣過。好在她嫁入理國公府的時候,洪賦年歲還不大,她這麼多年懾於鎮北侯府的威望,把洪賦當做親兒子般的對待,甚至在自己懷孕生子之後,也並沒有改變對洪賦的態度。此不但贏得了老國公洪輝的尊重,更是贏得了洪賦夫妻的敬愛。
她本以為這輩子且就這樣了,能保住自己與兒女的安貴尊榮,一世榮華。卻沒想到天有不測風雲,仁宗竟然會在得知北方外敵入侵之後,選擇御駕親征。更是在御駕親征的時候被韃靼俘虜。而鎮北侯侯爺孫榮廣和兩個兒子也因隨軍在側的緣故,浴血奮戰,最終寡不敵眾,慘死在北方戰場上。
一時間赫赫揚揚,軍功鼎盛的鎮北侯府就此沒落。與仁宗關係那樣親密的帝師孫家也因上書請戰一事見罪於先帝繼宗,甚至牽連的洪賦一家被貶為庶民。而她的兒子,竟然在老國公抑鬱離世之後,因為佔了長房嫡系的血脈,成為新的理國公。她的父親,更是因為辦差得力,得了先帝的看重,從而步步青雲,直入內閣。
若是事情僅僅發展到這裡,楊氏這輩子且算是揚眉吐氣,再無任何遺憾的了。
只可惜世事難料,誰能想到繼宗死後,繼宗所立太子李珍竟然會在登基大典上被天降神火燒死。而孫太后更是以昔日繼宗即位時,曾經承諾過其死之後,必將皇位讓回給仁宗太子,但是其因故食言而肥,遂遭了天譴為由,聯合仁宗的死忠朝臣擁立仁宗故子李琛登基為帝。
也便是如今的新帝,立了洪賦長女洪芫為貴妃的新帝。
新帝登基。第一件事自然是大赦天下,大加封賞有功之臣。而為尊上者為平衡計,則有賞必然有罰。因此眾人一想到新帝李琛與先帝繼宗之間的恩恩怨怨,不覺就是心驚肉跳。而楊氏一想到自己父親是如何得了先帝的器重,如何一步步登入內閣唯先帝是從,在先帝時期如何風光得意,效忠示好,此時此刻不免連腸子都要嚇哆嗦了。
楊內閣一家都怕受新皇遷怒,成為新皇立威,且向舊部重臣施恩的墊腳石。因此當務之急,便是拉攏新帝及其身邊看重之人。而剛剛被新帝大赦,招入京中的洪賦一家,自然就成了楊家示好的對象。
也正因為此,理國公府才會在新皇下旨的第一時間,以親人之名懇請聖上將宣旨一時交由家中長子洪葵——要不是因為洪貫這些年在京中養尊處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實在殘弱,楊氏恨不得讓洪貫親自前往江州,將洪賦一家接回來。
只是這當中緣由,洪賦一家自然不知。因此在面對理國公府上上下下如此盛情的時候,自然覺得受寵若驚,感動非常。
這廂孫氏在老夫人楊氏的阻攔下,自是沒有行跪拜大禮。倒是洪萱在旁實實在在的給楊氏磕了個頭。這乃是孫輩對長輩的禮數,楊氏自然不會阻攔。
只是吩咐下人在洪萱磕頭之前,擺了厚厚的蒲團在前。又在洪萱磕頭之後,立刻吩咐理國公夫人馮氏親自將洪萱拉了起來,然後眾人才簇擁著進入正堂,老夫人楊氏歸於上首正座,拉著孫氏的手在自己旁邊坐下,剩下眾多媳婦姬妾姑娘等人同孫氏母女相互見禮過後,方才依長幼輩分依次落座。
老夫人拉著孫氏的手細細看了一回。見孫氏與洪萱雖然舉止得宜,氣度不俗,然而身上所穿衣物所帶配飾具是舊年時興之物,其材質式樣甚至不比府中得寵丫鬟們的份例,不覺心下又是一酸,淌眼抹淚的說道:「當年先帝降罪於孫帝師,你相公因孫帝師的關係,被先帝遷怒,流放於江州,這麼多年,也不知受了多少的苦。這些也還罷了,最艱難的卻是原本骨肉天各一方,大姐兒因此送入宮中,成為宮俾。這麼些年,不知受了多少磋磨侮、辱。好在她本是有大福氣的人,如今新皇登基,封她為貴妃,也不過是一人之下。只是可憐了我的菖兒(洪賦長子,死於流放路上,前文第三章提到),那麼小的年紀,竟然就……」
孫氏在江州苦熬了這麼些年,其實心性早就不是當年那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家閨秀那般軟弱。然而再是堅強,再是鐵石心腸的人,聽到自己兒女的慘事,也不由得悲從中來,也跟著大哭起來。
她心中對兒子有多愛,對先帝繼宗便有多恨。是先帝繼宗害的他們一家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害的她母族闔族敗落。她父親一生光風霽月,是何等瀟洒忠孝之人物。卻被繼宗誣陷為通敵叛國,更是因此牽連全族,其手段何等卑劣可恨。好在如今新帝登基,自己父親終於沉冤得雪,還了他一世清明。
然而自己母族還有那麼多人,那麼多條無辜的性命因此消逝。縱然如今皇恩浩蕩,新帝已經下了旨意,為她母族平反,甚至將當年受此事牽連,被流放的官宦家眷全部召回京中。可是當年陷害他們的大臣們卻並未有多少人因此獲罪,這叫孫氏又如何甘心。
那廂老夫人楊氏繼續嗚嗚咽咽的說道:「天可憐見啊,你們這一走,便是二十來年。自你們流放之後,你父親便也一病不起,沒兩三年也去了。偌大的理國公府,只剩下我一個女人,帶著這麼一大家子。彼時你兄弟才二十歲,咱們在京中雖然不缺吃穿。然而多有那等跟紅踩白之人,見到咱們理國公府被先帝嫌棄,恨不得磋磨死了咱們府上所有人,向先帝示好……」
老夫人楊氏說到這裡,竟哽咽的用巾帕捂住了嘴,再也說不下去。
洪萱聽到這裡,不覺偷偷觀察著正堂內眾人的表情,一時也都紅了眼眶用巾帕擦淚,竟讓她恍惚間想起《紅樓夢》開頭的那些片段,心中不禁暗暗想到,不知這份潸然落淚當中,有幾人是真心實意,又有幾人不過是逢場作戲
不提洪萱心中暗暗猜測,卻說這廂老夫人楊氏悲傷不止,孫氏想到這麼多年坎坷生活,也陪著一起掉淚。倒是洪貫的夫人馮氏看不過去,走上前來輕聲勸著,一時說道:「老太太,大太太莫要傷心,如今新皇登基,咱們家大姑娘一躍成為貴妃。受皇恩浩蕩,大老爺和大太太闔家也都回了京中,卻是苦盡甘來之日。這享福的日子且在後頭,老太太、大太太可莫要如此傷心,壞了身子。」
老夫人楊氏聞言,這才漸漸止住了悲聲,拉著孫氏的手笑道:「竟是我的不是,反倒惹得你傷心了。」
孫氏見狀,連忙回道:「母親切莫如此,倒叫我如何是好。」
於是兩人又開始絮叨起別後情景,說著說著不免又哭又笑。理國公夫人馮氏少不得在一旁勸著,奉茶送水,陪著說話。
不知道是公府顯貴,世家媳婦本身規矩大的緣故,還是馮氏自己的原因,洪萱冷眼看來,總覺得這馮氏的態度有些奇怪,對待老夫人楊氏還好,可對待自己母親孫氏的時候,縱然竭力掩飾,可洪萱總覺得馮氏誠惶誠恐,好像是在刻意奉承,又好像在遮掩著什麼一般。
一時又聊到了明日良辰,要開祖宗祠堂讓洪賦一家祭祖等事,大家的情緒越發激動起來。唯有洪萱初來乍到,且並未深刻體會過大家族祭祖的意義所在,坐在一旁倒顯得有些無所事事。
而洪萱如此態度,也不由得引來堂內眾人的好奇。
老夫人也突地拉過話茬說道:「這便是你在江州時所生的小女萱兒吧。這模樣性情,果然是同你一個胚子里出來的。小小年紀,便出落的如此淡定大方,果然是你和你們家大老爺教導的好。」
孫氏聞言,微微一笑,看著洪萱笑道:「母親不知道,這孩子皮實著呢,並不像時下那些閨閣女子嫻靜溫柔,實在鬧騰的很——」
正說話間,陡然聽到外頭一陣凌亂的腳步聲,緊接著總管洪趙行色匆匆的走到院子里跪下回道:「啟稟老太太,各位太太,宮中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