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刺駕
遼國換了新皇帝的消息是在紹聖三年五月中旬的時候傳來的,同時傳來的還有遼國宰相耶律乙辛被處死,以及遼國南院大王蕭峰病逝的消息。
彼時包不同仍留在汴京沒有離開,見到遼國密探送來的這三條消息已是心下一沉。正醞釀著該如何安撫自家公子爺,哪知慕容復放下密報竟忽而自失一笑,輕聲道:「大哥果然是大哥……」
「公子爺!」包不同見慕容復居然還能笑,一下子連聲都變了。
「大哥沒有死,死的是耶律洪基。」慕容復沒有看包不同,只自顧自地閉目沉思。「南院大王病逝而非暴斃……看來遼國這位新皇帝也不好相與啊!」
歷史上的耶律浚聰**達,本該會是個好的繼承人。然而在其母蕭觀音被賜死後的第二年,他也遭耶律乙辛陷害被耶律洪基廢為庶人,最終死在了耶律乙辛的手上。想不到這一回因為有了蕭峰,耶律浚竟鹹魚翻身。而這,卻是慕容復最不想看到的情況。
紹聖元年,慕容復扶正左相位曾答應阿碧十年之後陪她出海遊歷。這一句承諾從來不是信口開河,十年之約也並非張口就來,而是慕容復經過深思熟慮之後的最佳安排。登上相位時慕容復將將三十,十年執政也不過是四十不惑,年富力強。然而算上蜀黨在朝堂掌權的時間,整個大宋朝廷在慕容復的意志下運轉已近二十年,委實朝野側目如臨深淵。而慕容復既無謀朝篡位之念,在功成名就之後及時抽身而退也應是他必須明白的道理。
那麼,為什麼是十年,而非八年或者十五年?因為十年之後,正是大宋起兵平滅大遼的最佳時機。如今的大宋在慕容復的手上,雖不敢說是日新月異,也已逐漸扭虧為盈。而北面大遼正是因為有了耶律洪基這個昏君,國力才日漸衰退。慕容復以十年之功整頓吏治、振興國力、改革軍隊、提高戰鬥力,十年之後大宋平滅遼國也就順理成章。而慕容復在任期內平西夏、平大遼、收大理,三大不世奇功在手,不但能保住他的身家性命,更能向世人證明他所主持的各項改革都是卓有成效的,也唯有如此才能保證將來他人亡而政不息。
而現在,耶律洪基卻死了,大遼換了一個即便不算有為但至少也不昏庸的新皇帝。宋遼兩國國勢再不是慕容復樂見的此消彼長,而是進入了戰略相持階段。如此一來,先前慕容復在大遼設下的種種布局都得重新調整,他這個首相任期的長短也得重新考量,豈能不令他頭大如斗?
卻是包不同一聽慕容復的話立時一驚,忙小聲道:「公子爺的意思是……蕭峰殺了耶律洪基?」
慕容復睨了包不同一眼,緩緩點頭。他正頭痛日後對遼國部署的調整,實無心探究蕭峰殺耶律洪基的內/幕。尤其這話還不能與包不同提,免得他大罵蕭峰「禍水」,使自己耳根不得清靜。
豈料,包不同將手中摺扇一敲掌心,連聲誇讚:「痛快!痛快!這耶律洪基昏庸無能,早該一刀殺了!痛快!這才是咱們江湖豪傑所為呢!」
差點忘了包三哥也是江湖豪傑……慕容復默默地吐槽了一句。他雖不願聽包不同數落蕭峰,可顯然也不會愛聽包不同誇他殺得好,只得當機立斷地轉口問道:「爹爹的下落可有消息?」
說起慕容博,包不同只能一聲嘆息。慕容博早已瘋癲,一個瘋子的行動豈是正常人所能揣摩的?而要在大宋境內找出一個瘋子來,無異於大海撈針。從慕容復收到消息發現慕容博失蹤到現在,時間已一個多月過去。一個完全沒有自理能力又失去武功的老瘋子,會不會早已無聲無息地死在某地,包不同都沒有把握。
慕容復一見包不同那欲言又止的表情就已猜到了答案,當下點點頭,無動於衷地道:「繼續找。」頓了頓,又補上一句。「死活不論!」
最後那四個字教包不同的眉心狠狠一抽,他沉默數息方低聲應了聲「是」。包不同有心問問慕容復對慕容博這個親生爹爹究竟是什麼想法,但這個問題在喉間滾了兩圈終究仍是咽了回去。
只因遼國生變,之後數日慕容復不得不再從日常政務工作中抽出時間來,召見匯通錢莊的總掌柜,了解匯通錢莊目前在遼國的發展狀況,順便又細細詢問了一番遼國的動向。蕭遠山既掘了慕容家的祖墳,慕容復相信將證物交給蔡京絕對不會是他們唯一的行動。當然,在這些事忙完之後,慕容復也免不得與西軍的將領們書信往來一番,探討一下北面的防務問題。另有宮中的官家……哦,這些小事他就不必知道了。
說到趙煦,又一次敗在慕容復之手顯然令他十分鬱悶,照例又稱病了。慕容復也照例寫了一份慰問的奏章送入宮中,接著便緊鑼密鼓地忙起了種、曲兩軍出兵大理的後勤工作來。
稱病的趙煦照例在垂拱殿中看到了慕容復的慰問奏章,讀著那千篇一律的問候詞,趙煦心中不免又是一陣煩躁。天氣逐漸炎熱,整個垂拱殿便好似一個密不透風的牢籠,教趙煦壓抑憋悶又無計可施。案上的奏章方讀了幾本,他就已無心再看,隨手將奏本丟到了一旁。
此時距離慕容復有心謀反的物證被送往大理寺已過去了半個月,雖說大理寺至今未曾結案,但趙煦已然猜到了最終的結局。有向太后定下基調、大理寺卿范純粹從旁斧鑿,慕容復意圖謀反之事自然是查無實據,而呈上證據的蔡京則會被扣上一個誣告首相的罪名,奪官去職貶出汴京。按照原來的官場潛規則,朝廷大員若是遭人彈劾,都該照例遞上辭呈避嫌在家以示清白。可這一回,大理寺至今尚未結案,慕容復身為嫌疑人卻一點表示都沒有,每日照常辦公,更加別提上什麼辭表了。
慕容明石這般肆無忌憚,分明是半點沒有朕將放在眼裡!意識到這一點,趙煦更是面色發黑。慕容復心機深沉,那日拿到證據,朕不該心急著逼他狗急跳牆,而應細細謀划讓台諫彈劾他!只是再一想,這些年台諫上本彈劾都得有真憑實據,再不如往昔風光,趙煦又不禁氣餒地嘆了口氣。
侍立一旁的內侍察言觀色,見趙煦無心政務,忙上前一步小聲道:「官家,御花園裡的荷花正開得好,官家何不去散散心?」
內侍這話卻是說地得趙煦之心,只見他沉吟一陣便點頭道:「擺駕!」
不一會,一眾內侍宮女便奉著趙煦在御花園旁的一處涼亭坐定。內侍們川流不息給趙煦捧上了疏果美酒,宮女們取來了扇子為他扇風納涼,教坊司的歌妓們也很快趕來為其獻藝。從古至今不知有多少人心懷皇帝夢,除了夢想大權在握,能夠得到這舉世無雙享受自然也是原因之一。
趙煦在新寵張婕妤的陪伴下享受著世間無雙的歌舞美酒,果然漸漸入迷,不再為不得權柄而頭痛。隨著歌舞曲藝輪番上演,天色也逐漸昏黃,不少宮女又挑起了一盞盞琉璃燈在四周掛上。螢火點點,竟將整個御花園映襯地好似人間仙境一般。
如此良辰美景,趙煦正是熏熏欲醉,御花園的深處卻忽然傳來一聲御前班直的厲喝:「什麼人!滾出來!」
趙煦滿心不悅地皺眉望去,只見一個滿頭白髮衣裳破爛的老人行動遲緩地自假山後走了出來。
「什麼人?皇宮大內,豈能亂闖?」這老人雖看著毫無危險,班直卻仍舊面色沉凝地拿刀指著他。皇帝家的御花園可不是普通農家的後院,由得人來去自如。這老頭既然能突破重重守衛來到這,必定不簡單!
這位班直猜的沒錯,他眼前這位行動遲緩、目光散亂、神智昏昏的老人不是別人,正是慕容博!慕容博早已瘋癲,雖說得蕭遠山相助恢復了武功,神智卻始終未曾清醒。他聽了蕭遠山的忽悠要來汴京殺皇帝,自己當皇帝。可惜,想法很美好,現實很骨感。一個神智不清的瘋子,離開燕子塢之後,還沒走出兩里地就已經忘了自己的初衷。然而,慕容博一生為了他的皇帝夢奔走算計,便是最終瘋癲也始終幻想著自己成為皇帝。可以說,當皇帝早已是他一生的執念,他雖瘋癲卻始終不曾忘了自己的執念。是以這一個多月來,他時而清醒時而瘋狂,被人當成傻子欺辱過,像乞丐一般與人搶奪過食物,也曾大發神威打死過地痞流氓,瘋瘋癲癲輾轉了小半個大宋,終是來到了皇宮!
眼前這古怪老頭不肯答話,只目光怪異地瞧著自己。領頭的班直不知為何心底竟陣陣發毛,當下大喝一聲:「拿下!」
他一聲令下,身旁的兩名屬下便如狼似虎地撲了過去。原以為拿下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是易如反掌,哪知眾人只聽得「砰砰」兩聲,兩名撲上去的班直前胸各挨得一掌,胸骨軟塌吐血身亡。
慕容博武功如此之高,瞬間便奪兩條性命,場面立時一靜。片刻后,那班直率先醒過神來,放聲大喊:「護駕!有刺客,快護駕!」
這一聲驚叫即刻便令御花園中一陣大亂。柔弱的宮女們驚惶哭喊,機靈的內侍扯著面色煞白的趙煦扭頭便跑,聽到呼聲從四面八方趕來的御前班直與大內侍衛們又與慕容博打成一團。
慕容博原先殺了兩人只是為自保,哪知那班直的一聲「護駕」卻再度令他想起了此行的目的。只見他原本散亂的目光登即一凝,神色似憤怒又似瘋狂的放聲呼喝:「皇帝!狗皇帝在哪裡?朕才是皇帝!」說話間,他連發數道掌力,那些如海水般向他湧來的班直侍衛們頃刻便又薄了一層。
慕容博既瘋癲又悍勇,生死關頭,哪個有暇與他搭話?那些趕來護駕的班直侍衛們,忠勇的便衝鋒在前刀槍齊出,試圖將慕容博當場格殺;機靈的已然看出慕容博武功高強,並非他們這些普通武夫所能抵擋,乾脆一扭頭奉著趙煦往後殿逃跑。
然而慕容博雖認不出哪個是皇帝,卻也本能地向人群最多的地方奮勇殺進。他武功高明、不知疼痛又悍不畏死,這一路殺來竟是所向披靡。不多時,那些將他團團圍住的班直侍衛的屍首便已倒了一地,而他本人則逐漸逼向了趙煦。
眼見慕容博離自己僅有數尺之遙,他滿身的血腥氣已是撲面而來,趙煦只嚇得面色青白兩腿發軟,在七八名班直內侍的簇擁下連滾帶爬地繼續逃跑,口中則不住哭喊著「護駕!快護駕!」
可惜,到了這個時候能趕來的班直侍衛都已被慕容博殺得差不多了,還沒能趕到的其他大內侍衛們眼看著是鞭長莫及了。只見慕容博殺氣騰騰,狠辣的目光猶如鷹隼一般牢牢鎖死著趙煦,手上亦毫不留情一掌一個又打死了兩名御前班直。
鮮血飛濺、死屍滿地,連趙煦的臉上和身上都已濺上了不少血跡,這場面便好似人間煉獄一般。而慕容博猶在兀自喃喃:「殺了你,朕就是皇帝!大燕就復國了!」話音未落,他便又提起一掌向趙煦拍去。
眼看御前班直皆已殞命,身邊內侍則早已不知所蹤,趙煦只當這一掌要將他打地腦漿迸裂,橫屍當場。豈料,卻在此時眼前有一道緋色身影一閃而過,竟是六扇門大統領諸葛正我從天而降接住了慕容博這一掌。
直到諸葛正我與慕容博搏鬥了數百招,癱軟在地的趙煦這才緩緩回過神來,又撕心裂肺地哭喊了一聲:「諸葛卿家,護駕啊!」
諸葛正我與慕容博斗地正險,自然無暇理會他。卻是與諸葛正我同行的一名六扇門高手當仁不讓地擋在了趙煦的面前,凜然道:「官家放心,微臣死也不會讓刺客傷了官家一根寒毛!」
須臾間,諸葛正我又已與慕容博鬥了上百招。慕容博畢竟方經過一場苦戰,內息不足,竟是逐漸落了下風。百招一過,諸葛正我已然摸透了慕容博的武功底細,一掌拍向對方心口。慕容博即刻噴出一口鮮血,整個人如斷線風箏一般倒飛了出去狠狠地撞在一旁的假山上,當場斃命。
諸葛正我這才鬆了口氣,一振衣袖回到趙煦面前,跪下施禮道:「微臣救駕來遲,還請官家恕罪!」
這個時候,連禁軍亦已趕到將趙煦團團圍住,這領頭之人卻是曾與慕容複合作營救淑壽公主的黃謙。只是十數載過去,原本的虞侯早已積功升為都指揮使。趙煦被諸葛正我所救,心中十分感念,忙上前一步親自將他扶起,落淚道:「多虧了卿家!」趙煦本就滿臉血污,此刻涕淚橫流面上糊成一團,更是狼狽不堪。
「此地污臟,請官家速回福寧殿!」諸葛正我又道。
可惜,趙煦險死還生已然想起了身為帝王的本能,只搖頭陰聲道:「這刺客究竟是誰派來的?」
諸葛正我聞言不由微微一窒,靜默了一會方低聲回道:「啟稟官家,微臣瞧這刺客神智不清,怕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瘋子,未必有人指使。」
他話音未落,與他同行的六扇門高手竟小聲道:「微臣看那刺客所用武功,卻似姑蘇慕容氏的家傳武學。」
「朱勇,御前豈能浪對?」諸葛正我當下一聲厲喝。原來這名叫朱勇的六扇門高手本是諸葛正我派去大遼的密探,不久前,他剛查明了耶律洪基並非死於行獵意外,而是被其太子所殺之事。諸葛正我讚許其功勞,這才起意帶他來面聖為其邀功。哪知這朱勇實在機靈,頃刻就抱上了趙煦的大腿。
有朱勇這一言,趙煦瞬間便憶起了慕容博方才所提的「大燕復國」四個字,當下冷聲問道:「可是與慕容復有關?」
諸葛正我與慕容復是好基友,忙為其辯白。「官家,刺客武功駁雜,不可輕率啊!」
新仇舊恨交織,趙煦卻是再聽不進任何人的勸諫了,只厲聲喝令:「黃謙!朕命你即刻點齊兵馬捉拿逆賊慕容復!汴京城全城戒嚴,倘若逃走一人,你提頭來見!」